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听.说》作者:Susceptable   文案:   「听.说」,听到的话可能是谣言,说出口的话不见得是真心话,当我们又听又说时,也许我们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中。可是在这个满篇谎言的世界里,听起来最荒谬的,往往是真心,但因为太荒谬了,没有人相信。   许多谎言堆砌起来就成了真实,被堆砌的谎认为自己是真的;真正的真实浮于谎言之上,当人们拨去谎言时,同时也拨掉了真实。   金笼里耸然的四面红墙,听和说,在壁与壁之间回荡。   -------------------------------------   钮祜禄宛琇年少进宫,未及数载即遇皇帝大行,她成了太妃,而她的姐姐如玥却成了当朝最受恩宠的如妃。   宛琇对如玥的恨意,来自于进宫前的一场病,使得最亲的姐妹从此形同陌路。   为抚平内心的不如意,宛琇一心以谣言攻讦如玥,如玥只能容忍。   有寂寞和疯狂的地方就有谣言,   湘菱在宫中四处搬弄是非刺探隐私,但她的继女木都儿是出了名的耿直,   木都儿深以湘菱为耻,湘菱却是身在其中不得由己。   戏曲中所言的缱绻恩怨,在宫中的畅音阁前,一场场大戏上演。   宫廷故事,关系复杂,事件顺序有所调动,内有爱恨情仇但没有解答,慎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如玥,宛琇,湘菱,木都儿 第1章 怨起   (一)   在十六岁以前,钮祜禄宛琇最喜欢的是她的姐姐如玥。   钮祜禄家族的人都知道,宛琇是个从来就捂不热长凳的顽皮孩子。当所有女孩儿专心刺绣时,宛琇会拿着针一下又一下戳坏自己的绣图、又或者隔壁姐妹的绣图;当所有女孩儿在读《女诫》时,宛琇会拿起毛笔把书本当图纸、又或者把隔壁姐妹的衣裳当图纸;更不用提那些捉着虫子、丢着石子的恶作剧。所有的姐妹,都避着宛琇唯恐不及。   宛琇和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合,但她只会叫同胞异母的如玥姐姐,而不是变着法给人取吊眼鬼、白眼狼等绰号;只有在如玥面前,宛琇才像见到如来佛的孙猴子,乖乖俯首称臣。宛琇并不是因为姐姐会凶人才这么服帖,相反的如玥多半时候很温柔,总是独自在房间作画或规矩做着女红,这样的姐姐却对宛琇有莫大的吸引力,她喜欢痴痴看着如玥,在外整天的浮躁心情,就被那一笔一画、一针一线,全画得绣得平整。   「宛琇,今日又捉弄谁了?」   姐姐问得平心静气,像被自己欺负的那些人也不是她的兄弟姐妹,这点总让宛琇开心。她扬起笑容,眉目之间生动描述方才之事。「我刚把一只蜘蛛丢进亦庆的书房中,都十二岁了他还会吓得在房中跺脚乱跑……」   「妳也太调皮了。」   「连姐姐也教训我。」   「我是怕五娘又找到机会教训妳。」   宛琇故意噘起嘴,心知姐姐也未动气。家族里姐姐只对她好,不管她做了多过份的事,姐姐也只会藏着掖着。   姐姐越是宠着,她便越想姐姐生气,她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想要试试姐姐这泓水能有多深。她知如玥只有怕她出事,便屡犯家禁,做的事情一次比一次离谱,只等着姐姐来解救她。   唯有这个时候,向来娴静的姐姐会对她发脾气,因为生气,如山水画般柔和的眉目登时凝聚了风雨之色,对她轻声斥道:「宛琇,妳又来了!」   纵然那时她已挨了板子,只得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心底却掀起阵阵笑意。不管是平日作画的姐姐或是发怒的姐姐,她都喜欢,更喜欢的是姐姐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   「等我伤好了,我们去放风筝好吗?」她最喜欢风筝在风中簌簌作响,那种得意又猖狂的姿态。「不要放纸鸢,妳和我一起放风筝好吗?」   「姐姐只会放纸鸢而已。」如玥的手搁在她额上,细心察探她的状况。「这阵子还是不要放风筝好了,等妳好点儿,姐姐陪妳去听戏,最近阿玛又要请戏班子来府上表演了……」   放风筝也好,听戏也好,她只想和姐姐一起做这些事,最好能这样过一辈子。   乾隆皇帝征选秀女的消息传进每一个旗人家族中,当她得知阿玛要让她和姐姐参与选秀时,心底油然生起一股恐惧,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找到姐姐时连忙撅住衣袖,双手竟有些发颤。   「听说皇帝已经快八十岁了,为什么还要选秀女……」   「没事,明天进宫只是走个形式罢了,宛琇不要担心。」姐姐轻声安抚,末了在她耳边道:「晚上记得门留个缝儿,我去陪宛琇睡。」   夜晚她难以成眠,直到感觉有人掀起被子钻进来,她才紧紧攫住对方手臂,不安喊了声「姐姐」。   「傻丫头,姐姐就在妳身边,明天也会陪妳进宫,有什么好怕的?」姐姐的手凉凉的,她扣着对方手掌,不知怎地拚命想搵热。   「如果不小心被选上了,还要和这么多女人抢同一个夫君,这是不是太累了?」她将头靠向姐姐颈侧。「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想找的是像戏曲里描述的专情书生,纵然为其布衣荆裙、洗手做羹汤,那也甘心。」   「妳羡慕戏曲里的那些故事?」   她听着姐姐的语气有些飘忽,不知怎地,恶作剧的念头便又生出。「嫁得一个好夫君,相夫教子生儿育女,不是每个女子的梦想?若真让宛琇得到这么个良人,届时宛琇可能幸福得连姐姐也抛在脑后了。」   姐姐应要对她生气,最好是扳过她的肩膀,眼睛对着眼睛,认真又严肃的对她说「宛琇,不可以。」   可是她等了许久,也未听见回答,她忍不住困去时,才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隔日进宫,风云变色。钮祜禄如玥因重病未能成行,钮祜禄宛琇则获当今圣上垂青,被选为秀女,一场病使得两人命运从此殊途。   当宛琇含泪脱去全身衣物,被毯子包裹送进养心殿时,她几乎是咬碎了牙才能喊出声:「钮祜禄如玥,我恨妳。」   在十六岁以前,钮祜禄宛琇最喜欢的是她的姐姐如玥。   在十六岁以后,宛琇最憎恨的是她的姐姐钮祜禄如玥。   (二)   四面红墙,白雪无声。在年复一年的寂寞和疯狂之间,宛琇最常做的事就是并拢自己的一双手,看着掌心是否有道横痕劈越而过,断了她的的妄想,斩斫她的一生。   她的生命怎会毫无预警的迎来这一场干旱?戏曲里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的荳蔻却早于初春即委地,流水早断了踪迹,只余半生以后绵绵的恨意。   外人只听说,钮祜禄氏秀女入宫四载即成淳妃;外人只听说,钮祜禄氏家族权倾朝野后宫可达天听。成了千千万万百姓议论之中心,宛琇只觉自己站在畅音阁空荡的戏台上,没有锣鼓只能耗干嗓子一人唱着大戏,她为了谁演?为了谁唱?   她的夫君,不过是个每次行房只能用干瘪手指在她身上逡巡,连点恩泽雨露也无法降下的垂朽老人,她却连一声没用的男人也骂不得!每个在养心殿的夜晚她紧攫被衾,将那想象成是如玥的发丝如玥的身体如玥的肌肤,她用手指狠狠插入,想象在如玥身上留下任何可代表痛苦的印记--她过得如此之苦,红墙外的人怎得逍遥安乐!   钮祜禄如玥当年定是蓄意装病,她早知钮祜禄家族的人入宫选秀定会入选,这是皇家拉拢手段,否则依床笫上两人皆毫无兴味的表现,她真不晓得淳妃这册封是从何而来?   一思及此,宛琇恨意更深。她本性本是张扬,入宫之后虽有收敛,却也不时耍起性子来,因此常被雍贵妃训示。   「妳何苦去惹雍贵妃?雍贵妃在后宫位高权重,又有个当亲王的儿子,人人皆敬她三分,妳偏偏往刀口上撞去。」额娘收到消息入宫劝慰她时,正是她禁足之期刚满,好不容易才得见外头阳光,差点连日子也不晓得该怎么算。   对此,宛琇竟是轻蔑一笑。「她禁我又如何?我乐得轻闲。」   「妳乐得清闲?妳可知娘亲在外头为妳担惊受怕。」   她不着痕迹抽回手,脸上冷笑更甚。「多谢额娘关心。」她的亲生娘亲早已仙逝,眼前这额娘又何须装出一副关心嘴脸,会进宫来根本只是怕她让钮祜禄家族丢尽颜面吧!   之后又是告诫数句,宛琇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直到临别前才貌似不经意的提问:「钮祜禄如玥知道我的事吗?」   钮祜禄夫人怔了怔,才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道:「如玥马上就要出嫁了,她被许配给嘉亲王做侧福晋。」   「这是件天大的喜事,额娘怎不和我说呢?」出乎意料的,宛琇竟开心笑了起来,好似三次四番拒绝如玥进宫求见的人,并不是自己。「姐姐终于要成亲了,我这妹妹在宫中,只能托额娘带一句祝福给她,希望能在她成亲当日当面恭贺。」   但就在如玥要嫁予嘉亲王的前几日,宛琇又犯了宫规,就在雍贵妃面前摔破皇上御赐的琉璃杯,雍贵妃对淳妃所说的「失手」气得不轻,谁来说项都不容情,责贬宛琇于处所中静思三月。   三个月,足以从深秋走入隆冬,宛琇的心便如宫中总落不停的雪,想吶喊痛哭,却终究消融在没人听闻的寂默中。   「如玥如玥……」她闲得恨得只能重复斩断她半生的两个字。不如就让时间来见证,妳钮祜禄如玥是否能一生好运,永远如春花盛开?   若有朝一日花尽红颜老,她钮祜禄宛琇定要亲手折枝,将其践踏进永远苍白的纷纷皓雪,不得翻身--   作者有话要说:  關於幾歲入宮的問題,不要太計較。   去官網查,人物資料給的是十三歲入宮;但是照如玥在原劇中說的台詞:「雖然我們額娘不同,相處時日亦只有短短十六年,但我仍然記得,我們以前在娘家手牽手一起看這齣戲的時候,妳是怎樣一個模樣。」   姑且還是認為十六好了。 第2章 謊言   (三)   谎言是一朵洒了金箔的花,绚丽灿烂,内里却腐朽不堪。   就算如此,也依然是一朵花。告诉宛琇这道理的是陈妃。   宛琇成为淳妃的日子才风光没几年,便遇到皇帝大行,在下葬之日她哭得不能自已--她为着自己的前程而哭,从此绫罗绸锻只余素衣素缟,且要长年囚于寿康宫,面对了无生趣的雍贵太妃及一群年老妃嫔。   年仅双十她却像早望见人生的尽头,连自缢也不可得,彼时她尚有为家族着想的荣誉心,只得更加怨尤入主后宫的新主事者--她的姐姐,钮祜禄如玥,竟成当朝天子最宠爱的如妃。   已是亲王的侧福晋仍不够,如今也要成为皇上的女人吗?宛琇将自己幽禁于寿康宫中,三番四次拒绝当朝如妃的探视,雍贵太妃的古板总算发挥作用──以寿康宫应为先帝谨守清静为由,帮她拒绝了烦人的如玥。   日复一日于宫中,宛琇能做的事唯有刺绣,这项她在闺阁时期最讨厌的事情,竟成为镇日唯一的消遣,那永远刺不完的绣,彷佛是对如玥萦绕不去的恨意。   「淳太妃娘娘对如妃娘娘的感情,臣妾也能体会一二。」陈妃曾经笑着这么和她说,那时还是她们的第一次相见。   当如玥怀上龙胎,她逼不得已去探望时,出了永寿宫便在后花园见着陈妃。宛琇虽深居简出,但有手下宫女为其跑腿打探,宫中佚事也知晓不少,陈妃是除去如玥之外,能获得当今皇上宠爱的少数妃嫔。她曾于大典上和陈妃打过照面,这个美丽得像从江南绿水里雕塑出的女子,让她曾有一刻温暖的错觉。   「臣妾参见淳太妃娘娘。」   「免礼。」陈妃低眉顺目时,宛琇却发现了好玩的事。「妳令宫女对着御花园的花做些什么?」   「臣妾酷爱赏花,但近来已至花期末尾,为让这些花重展娇艳,便令宫女在花瓣上铺洒金箔,增其艳丽。」   「洒金箔?陈妃可真有兴致。」   「区区金箔于后宫中,不如换得展颜一笑更加实惠。」陈妃坐回亭中,苍白的肤色像是被光一照便融了,此刻着实有几分褒姒之感。正当宛琇想着时,陈妃似笑非笑睇着宛琇,朱唇轻启:「朱槿,将整袋金箔都洒了罢。」   宫女朱槿领命后,将封着袋口的金线拆开往天空一倒,片片金屑随风飘扬,落于花上,将红花全染成了遍地金黄。如此骄侈情景任是出身于皇亲贵胄的宛琇,也是首次望见,不免有些目瞪口呆。   「臣妾只是听说如妃娘娘现今有孕,这幅景色倒也适合用来祝贺。」陈妃笑着看她,眼底却冰凉凉的。「淳太妃娘娘对如妃娘娘的感情,臣妾也能体会一二。」   宛琇神情骤冷。   「后宫皆传言太妃娘娘您和如妃姐妹感情不睦。」陈妃忽然又起了个话头。   「有这回事?本宫倒不知。」纵然知晓,可这是她和如玥之间的事,外人不配置喙。   「我和如妃娘娘也常被认为彼此之间争宠相斗,但太妃娘娘是否相信,臣妾从无这份心思?」忽地陈妃捂住唇咳了几声,蛾眉频蹙。   宛琇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陈妃客套了。」   「刚才淳太妃娘娘也和臣妾客套了。」陈妃站起身来,对着远处的朱槿招手。「花洒上金箔虽美,可终究掩盖不了它即将腐臭的本质;谎言用了再多华丽的词汇包裹,还是改变不了它是个谎言的事实。可是,世人还是喜欢最虚假的事物,因为越虚假越艳丽。」   宛琇有些摸不清陈妃的意思,直到如玥怀着的小格格降生,宫中开始谣传如玥密谋太医强行催生的谣言,宛琇才略理解一二。   谎言就似花上的金箔,而当金箔洒下,将眼前情景涂上自己所要的色调,这种掌握一切的成就感足以令人沉醉。要洒金箔或泼粪水,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却能感染至整座宫廷,有什么比这更有趣好玩?   宛琇的心思又活络过来,当她开口说第一个谎,将她内心所想的如妃以一个个谎编织出来时,宛琇笑了,连眼泪挤在了眼眶旁,她还是继续笑着。   短短十年,钮祜禄如玥从一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善良女子,成了后宫中最恶毒的存在,宛琇还记得如玥来找她时,眼眶含泪又气又委屈的模样,头次她心情好得喊了声姐姐,只换来如玥欲说还休的一声叹气。   她的流言已将钮祜禄如玥捏造成她想要的模样,一个心机深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子,这些传闻似真若假,是她的情、她的恨,也是她诉不尽的怨忿。   宛琇活在谎言中,而她也甘愿活在这样的谎言中。   (四)   「娘娘,难道妳就任由淳太妃娘娘这样诬蔑,一点也不做反驳吗?」永寿宫的佛堂里,宫女尔荷为供桌上插着柳枝的白玉瓷瓶换水,一边不平的为娘娘抱屈道。   「这杨柳连枝,煞是好看。」如玥阖上佛经,一双眼睛被眼睫遮着微微低敛。「妳也知道宛琇不平的是何事,若是这样能让她快乐,就任由她去罢。」   「可是娘娘,当年妳的确是生了病才退选,淳太妃又怎能将事情都怪至妳头上?当年在府中,也是妳为她收拾过这么多事,她却一点也不感恩。」尔荷是如玥的陪嫁丫鬟,自幼即跟随于身边,自是对当年种种记得清楚。   如妃示意尔荷不要再说,右手抚上佛经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此道理我读过了千百遍,却仍不能释怀。参悟佛理这么多年犹是如此,何况是宛琇?」   「可是淳太妃也不该拿小格格的死造谣生事,她明明知道这对娘娘打击是多么重大!」从前在府中,尔荷便认为宛琇是个灾祸,只会连累她的主子,偏偏如玥待宛琇极好,不但同食同寝,还将阿玛给的赏赐都拿出来一起分享。可是这位淳太妃娘娘回报的,只有不停的造谣生事,甚至连当年小格格不幸夭折,淳太妃亦能将娘娘说成如唐朝武后那般的恶毒妇人。   「小格格的死,确实让我有所感悟。先前我为了小格格,忽略了对宛琇的关心,那段时间都没去寿康宫探望她。」   「娘娘,」尔荷想叫如玥不要再这样了,恶劣如钮祜禄宛琇者必不会领情,可尔荷知道如玥只会这样一直傻傻的做,只为弥补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当年之事……」   「尔荷,妳劝慰我的话已经说了很多次,不用再重复了。现在我已有了绵愉,有关宛琇的事也不用再提。」如玥重新打开经文,于佛堂前安静凝视。   尔荷见状悄悄退下,只余下如玥垂首于观音大士座下。   莫名的,如玥想起一首诗,是娴熟戏曲《牡丹亭》的才女冯小青所写: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   最后一句,她却无论如何不敢念出。   念了多年佛理,她却明白自己根本未曾了悟,否则如今怎还会生出如此绮念?   如玥抬眸望着供于桌上的莲花,眼睛里雾气蒙然,哪有学佛多年的清明模样?就算和宛琇早是并蒂双生,如玥心底却明白,她想要的并蒂并非仅是同根,而是……   如玥倏然伸出手,折去瓶中并生的一截杨柳枝,枝上露水正巧滴到了佛经上一行文字,「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被渲染开来,剩得一字清晰的「色」。   如玥看见,倏地湿了眼,却仍狠心的阖起本子。   宛琇妳看,连观音大士都看不下去姐姐这般自我欺骗了。 第3章 儲秀宮   (五)   如玥最想去的有两个地方--撷芳殿和寿康宫,偏偏这两处她鲜少涉足,只能偶尔听闻个中消息的一鳞半爪。   「于神州而言,紫禁城仅是小小一隅,可我总觉得这紫禁城很大,大到无边无际,永远走不到我想走的地方。」尔荷紧跟于如妃身边,偶尔瞥见如妃的一抹愁容。   「娘娘,明日便是探望五阿哥的日子,可一解多日相思之苦了。」碍于宫中规矩,所有未成年的阿哥皆须送往撷芳殿接受照护,连生母也不能随意亲近。尔荷只道如妃挂心儿子绵愉,便出声宽慰。   「妳说得对,我的确挂心绵愉,不晓得这些时日绵愉书读得怎样了?是不是长高了些?我该不该带什么小玩意儿过去……」一说起绵愉,如玥顿时激动起来。她的五阿哥,待在她身边最多的时间竟是怀胎十月那会儿,之后的相处连十日都显得太长,每次和绵愉相见,她几乎是恨不得把整副心肝挖出,只待将世间最好的都给这至亲的骨肉。   翌日探望绵愉,当撷芳殿的奶娘湘菱把人带出来时,如玥是眼角偷藏着泪,一面对绵愉扬起微笑,问他的读书、他的日常。绵愉身上的奶香味萦绕鼻尖,此刻如玥知晓,若要择出天地间她最亲最爱的人,定然是绵愉无误。   以致于见完绵愉后,如玥像打了一场大仗,浑身虚脱无力,由尔荷和芊蕊陪同回宫。   「今日也是恭太嫔生辰,娘娘是否要藉此名目前往寿康宫?」再多行几步,不远处的岔路即可通往寿康宫,一旁的芊蕊好心提问。   倒是尔荷脸色一沉道:「娘娘今日身子疲乏,不如先回永寿宫歇息。」   「今日是恭太嫔生辰吗?」如玥似恍然大悟,目光轻轻抛出。「我竟忘了这事……如今我怎好意思空手前往寿康宫?尔荷、芊蕊,近来圣上可有赏赐给永寿宫?」   「一对宋代的汝窑天青碗、一盒西域贡香、一座象牙镂雕的蓬莱仙阁。」尔荷禀道。   如玥思索了会儿,道:「用描金檀木盒装好,就将象牙雕刻送去罢。若送其它两样,给雍贵太妃看见总是不好,但蓬莱仙阁可让恭太嫔于房内欣赏,倒也解闷。尔荷、芊蕊,妳们一起回去整理,之后代我将礼物送往寿康宫。」   芊蕊讶异问道:「娘娘您不亲自前去?」   如玥望见前方凉亭,摇了摇头:「今日真的感到身子有些乏了,妳们代我送去即可。」   「娘娘既感到不适,不如让我们陪同回宫?」尔荷关心问道。   「不用,我前往凉亭歇息会儿,等下我会自行回宫。」   遣走尔荷和芊蕊后,如玥方进凉亭。前方即见往永寿宫和寿康宫的两条岔路,她怎会不记得今日是恭太嫔生日?有关寿康宫的点点滴滴,任何能去探望宛琇的机会,她又怎会忘记?   只是……只是这唯一的『只是』如玥心中清明,她应当也必须把所有的关爱给绵愉才对,哪有气力再分给宛琇分毫?   如同眼前的永寿宫和寿康宫,行到后来永远是两条岔路。   「她让尔荷和芊蕊送来恭太嫔的生辰贺礼?」寿康宫淳太妃的房内,宛琇柳眉微微挑起。   「是的,这是奴婢亲眼所见。」若葵忙不迭的说道。「锦盒中装着的应是象牙雕饰,看来如妃娘娘出手果然大方。」   「哼,不过是虚情假意。」宛琇语带不屑。「若真有心,怎不亲自送来贺礼?依我看她只是想借机让尔荷来打探我在寿康宫的近况,看我有没有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宛琇记起前阵子才因随手剪了些彩纸,便被雍贵太妃训斥一顿,甚至禁足房内数日,没想到如玥一来又是一阵告诫。她钮祜禄如玥应该巴不得自己的亲妹妹人生永远像那些毫无颜色的纸、又或者身上如墨色暗沉的衣裳,就是见不得她有一丝的光亮。   她到底得罪钮祜禄如玥什么了!这么多年来除了受雍贵太妃的气,还要处处让如玥牵制,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到寿康宫来的借口,竟也不理不睬,昔日如玥总将姐妹情深挂在嘴边,如今看来都只是表面功夫,还么多年来她怎还看不清楚!   宛琇也不去细思心中究竟愤恨什么,只吩咐侍女上前。「若葵,妳即刻去帮我传个谣言……」   才过数日,宫中又有甚嚣尘上的传闻,其中主角仍是后宫里的话题人物如妃,据说如妃连居于深宫的先帝遗孀也不放过,还在对方生辰时,用锦盒装上折去花蕾的萱草,直接送去寿康宫,暗讽先帝嫔妃无子。做人恶毒至此,纵然如妃宠冠六宫,也只是徒遭人唾弃罢了。   (六)   虽然有关如妃谣言众多,但这些似乎并不影响她于皇上和皇后心中的地位,近来宫中早已盛传,皇上可能册封如玥为贵妃。   这道圣旨尚未下达,另一道皇后懿旨已到。   「本宫将随皇上前往热河避暑,后宫和谐就全仰仗妹妹妳了。」皇后宣如妃前来储秀宫,将六宫权柄暂托付如妃,却也不忘留下帮手。「我让木都儿也留在紫禁城中,权当我储秀宫的象征,让妹妹妳更能梳理宫中事务。」   承德避暑,向来是清宫传统,但这次皇上轻装从简,妃嫔之中也仅有皇后一同前往。   「什么更能梳理宫中事务,皇后娘娘是刻意留下木都儿在宫中的吧?」回程路中尔荷倒有些愤愤不平。「储秀宫姑奶奶的为人有谁不知?凡事不讲情面,犯在她手上比得了瘟疫还惨。」   「尔荷,妳也知道人人都尊称木都儿一声姑奶奶,就连我永寿宫也得卖她三分薄面。这里尚离储秀宫不远,妳在大庭广众下如此议论,莫不怕等会儿木都儿跳出来和妳理论?」说至木都儿,如玥心情倒是不错。   如玥倒不像后宫众人如此讨厌木都儿、或是憎她狐假虎威,反而略带欣赏之意。木都儿容貌极美,但对他人甚至于连对皇后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十足像个老学究,做起事来刻板却极为公正,犯在她手上的多是违反宫规者,也未曾听闻冤枉他人的事情发生。皇后极为欣赏木都儿,短短几年便让她当上储秀宫的姑姑,从此储秀宫乃至于各处宫女私底下怨声载道。   不过最令如玥觉得好笑的,是木都儿今早一听自己将被留在宫中时,眼底闪过的一丝惊慌模样。看来这位连后宫各主子也要礼让三分的姑奶奶,仍然符合她的年纪,是个刚过花信年华的年轻女子而已。   「娘娘怎么笑了?」   「我想到些有趣的事……尔荷妳可知道,木都儿的继母正是撷芳殿的湘菱嬷嬷,这对母女倒是一点也不像……」   当木都儿为皇后娘娘侍寝时,皇后娘娘忽开了金口。「木都儿,妳会不会怪本宫将妳留在宫中,不带妳一起前往热河?」   「此次皇上不带其他妃嫔、仅带娘娘前往热河,想必是要增进与娘娘之间的情感。木都儿自知生性古板无趣,留在宫中正是合适。」就算是对着皇后说话,木都儿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妳说的这点,本宫当初倒是没想到,这么一说竟也显得合情合理。」皇后早习惯木都儿的一板一眼,径自说道:「我今天传召如妃,特地在她面前说了那番话,便是要所有人知道妳是本宫器重之人,妳木都儿便代表我储秀宫,就算本宫将赴热河,宫中法规也不得有丝毫毁损。如妃虽为众妃之首,但后宫决断仍在我这个皇后身上,我留妳下来是助如妃,也是制衡她。」   木都儿心思通透。「娘娘担心如妃,却又提防她?」   「我和如玥自皇上尚为亲王时即随侍左右,她的秉性如何我很明了,我不放心的只是钮祜禄家族。当年雍正爷扳倒江南曹家,皇上登基时将和坤抄家……虽然皇上的心思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以揣测,如玥也与我争宠多年,但我终究希望留一线人情,存一丝希望。」   「娘娘仁心,只希望如妃领情,莫在这段期间多生事端。」   「与其说本宫仁心。」皇后说至此忽喟叹一声。「倒不如说有兔死狐悲的伤感罢了。」 第4章 對食   (七)   四月立夏,皇上和皇后即起驾热河,早早前往避暑,留下后宫一池云波诡谲。   「如妃暂管六宫?她凭的是什么?」听闻若葵带回的消息,宛琇一哼气,弯弯的柳眉往旁一挑斜成了薄刃。   若葵见淳太妃将要动怒,赶紧说道:「若葵还打听到一件事,皇后娘娘将木都儿留在宫中,未带其随行。」   「储秀宫的木都儿?」宛琇面色稍蔼,像又想到什么轻笑出声来。「留下木都儿,那就够她忙了。」   因为每日得来寿康宫向雍贵太妃请膳的缘故,木都儿是宛琇少数能见着的人。但宛琇对木都儿的印象却来得更早,早在木都儿还仅是储秀宫里的一个小宫女时,她便知道这女孩儿终有出人头地的一日。   当年皇后前来寿康宫探访,一个储秀宫宫女失手摔碎杯子,木都儿眼快伸手一捞,茶杯硬生生砸到右手,热水全溅了出来连手腕都被烫红,木都儿竟还能伸出左手稳住杯身,硬生生挡下皇后在雍贵太妃前的失仪之举。从头到尾她见木都儿一声不吭,仅唤一旁宫女重新斟茶,据说那烫伤过了十数日才消退。   就是如此死心眼的个性,换来如今坐稳了储秀宫中姑奶奶的地位,说来她也算是看着木都儿成长的长辈吧?宛琇对木都儿个性自然清楚,不多时便想到一计。「皇后为人仁慈淳厚,她向来不会针对如妃,可是木都儿就不同了。如妃做了什么,木都儿一定会据实上报,甚至会向皇后谏言……若葵,妳不是说妳所认识的宫女中,有人假意对食吗?」   「娘娘是想……」   「故事人人爱听,那我们就把它编得更动听。」   近日来如妃恶行又添一桩,嘲讽先帝嫔妃已是昨日之事,今日宫中流传如妃逼一名宫女与老太监对食,如此蛮横之举,当然引来储秀宫注意。   夜幕方降,即有一帮宫人提着灯笼,匆忙行至永寿宫。「储秀宫的木都儿有事求见如妃娘娘,劳烦妳通传一声。」   「但娘娘和芸妃娘娘各位主子如今兴致正浓,实在不便打扰,姑奶奶可否稍后再来?」芊蕊挡在宫门前,语气不卑不亢。   皎洁月色洒下,只映得木都儿神色冷冽。「我有非常紧要的事要求教娘娘。」   「娘娘早有吩咐,听戏当刻,暂不见客。倒不如这样吧?若然姑奶奶不介意,可以在门廊相候,又或者等这折戏唱完,再看看娘娘是否肯见妳。」   「要等?你们这折戏到底要唱多久?」   「不得无礼。」木都儿轻声斥退随同宫女,眉目平静无波,言词间却丝毫不肯退让。「好,我们等。」   「那芊蕊失陪。」   就算永寿宫的人已退下,木都儿依然如一根青竹笔直站着。储秀宫其他人见着也不敢有所怠慢,也战战兢兢候在一旁。约莫半个时辰,大戏总算唱完,木都儿也顾不得擦去鼻头上的汗珠,由芊蕊引进永寿宫。   「木都儿参见如妃娘娘。」   这声参见,也让如玥对于木都儿的执拗既头痛又钦佩,这位姑奶奶果真事事讲求法规,连半步也不退让。幸得她已早一步找到对食宫女,问清事由。「让姑奶奶专程跑来永寿宫一趟,本宫实在过意不去,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明了一二,就不劳烦姑奶奶处理了。」   木都儿面色冷清。「不知如妃娘娘如何处置?」   「这全是宫女之间的一时起哄,拱着其中一人去和老太监开玩笑,不想事实越传越偏,成了今日这模样。姑奶奶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怎会不明白有些流言只如紫禁城中一时而起的风沙?」   「事情真有如此简单?」   「本宫绝未强迫宫女对食,同是女子,所受的苦我还会不了解吗?」如妃面对木都儿的火气面带微笑,句句在理。「木都儿若不相信,可再多方查证,本宫相信妳自有管道。」   听闻最后一句,木都儿深深看了如妃一眼。「若真有对食之事,储秀宫定不会作势不理。不打扰如妃娘娘休息,木都儿先行告退。」   眼见木都儿走出宫门,尔荷才说道:「何以娘娘这番说话,这向来爱追根究柢的木都儿就退让了?」   「因为我方才所说,是木都儿心中最深的结,唯有最介怀的事,才会令人有最异常的在乎或放弃。」见尔荷不解,如玥也仅轻描淡写。「这话也是撷芳殿的湘菱告知于我,或许她也有自己想法吧。」   当日撷芳殿的湘菱求见,告知如妃已查到对食宫女名字,更将应付木都儿的方法悉数告知。一旁尔荷惊异之余,亦对平日以贩卖流言牟利的湘菱多分防备,无事献宝湘菱定有所图,但解决冰妍之事为燃眉之急,就当是先欠下湘菱人情。   「如今对食宫女一事雨过天青,李公公是为了帮助冰妍才假意对食,娘娘早一步恩淮这两人离宫远离是非,也算平息风暴,因何仍有喟叹?」觑见如妃脸上愁容,尔荷同声叹息道:「然则娘娘始终都介怀那个造谣的人?」   『他青梅在手诗细哦,逗春心点蹉跎,小生待画饼充饥,姐姐似望梅止渴』,永寿宫里她特意点选宛琇最爱看的《牡丹亭》,而今只剩她独自在宫中看着大戏,曾相视而笑的心有灵犀,如今竟成了你来我往的暗箭攻防,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们走至如斯境地?   如玥低头掩去眼中神色,声音悠渺。「不是介怀,只是忧伤。」   「禀太妃娘娘,如妃娘娘正在前殿求见。」   在屋内的宛琇笑意渐渐沉了下去,换去对着铜镜当照的鲜艳华服,又是一身黑衣素服,慢缓缓出现在前殿。   「奴婢向淳太妃娘娘请安。」   「若葵向如妃娘娘请安。」   两方宫女互相请安,但淳太妃仍坐于其位未有开口之意,如妃只得轻轻说一声「免了」。对着宛琇,如玥勉强挤出微笑:「本宫听闻太妃娘娘因为咳嗽难耐,传过御医,所以专程前来探问。」   只换得一句嘲讽。「理由听起来有点勉强,但总算是一个名目,否则如妃娘娘也不方便来到寿康宫这里。」   「雍贵太妃不喜欢寿康宫太过热闹,无非是想各位太妃过得清静一点,既然她是一番好意,本宫才不方频频造访。」   「身为当今天子的爱妃,如妃谨言慎行是应当的。但是说话避重就轻不着边际,你讲得吃力,我亦听得烦厌。」提起雍贵太妃,宛琇又心生厌烦,难不成当朝的妃子还会怕一个先帝的嫔妃,她的姐姐还真是会找借口。   尔荷见气氛凝结,便代如妃开口道:「皇后娘娘既然不在宫中,太医院的人要进后宫,亦总得惊动如妃娘娘。娘娘她心系太妃娘娘康健,是理所当然之事。」   「太妃娘娘只是体谅如妃娘娘,近日忙于某个宫房的宫女和太监对食配婚之事,奇怪娘娘怎会有空闲来到寿康宫?」若葵见着淳太妃眼色,一口便接上由她孳生出的谣言。   一旁芊蕊倒忍不住了:「对食的传闻,根本就不是人们所讲的这么难听!」   「芊蕊--」   眼见如妃喝退芊蕊,宛琇凉凉一笑,这陷阱早已等着她如玥来陷入其中。「是呀,与其要难为奴才帮妳说话,何不亲自开口?」   如玥调整气息,接着坐于一旁炕上。「宫女太监对食一事,既然妳家若葵都知道,想必太妃娘娘亦应有所闻。」   「关于妳的坏话,就算本宫很想置身事外也无可奈何,总会在意到。」   「是非流言,从来都是报忧不报喜。我这个话题中人都没将话题放在心上,妳又何必呢?」   「如妃娘娘能够做到不理闲言,悠然自得,乐在其中,的确有福气。」   「我可以,妳也可以。」   「本宫是先帝留下的女人,在后宫早已是闲人一个,过的也是闲人的生活,怎敢和如妃娘娘妳同福同享?」   面对宛琇阴阳怪气的回嘴,如玥仍旧耐着性子,甚至尝试以佛理劝慰:「福祸是际遇,亦是因果。佛祖有云:能活在当下才是大智慧,彷徨将来,又执迷往昔,生活又怎能够称心呢?就算制造更多事端出来,令人因此而焦头烂额,但是那个无事生非的造谣者,顶多只可以快慰一时,往后的苦一样要她自己一力承担。」   宛琇柳眉一挑,像是听闻一件极好笑的事。她侧过身子,直直盯着如玥。「如妃娘娘妳如此抬举我,竟敢想说我就是造谣生事之人?」   「宛琇,我不是这个意思……」   「妳我同为官宦豪门之后,虽非同一额娘所出,但同样为钮祜禄一族的金枝玉叶,但结果呢?我这个妹妹年纪轻轻就要为先皇守寡,而妳这个姐姐却反过来,成为本朝的妃子,尽享荣华惹人羡慕,就因为如此,妳认为我妒忌而造谣?」听闻如玥直唤其名,宛琇亦不客气提起当年之事,这件事情就像横插在心上的一把刀,不过了多久,仍会疼得她鲜血淋漓。她怎么会是造谣?钮祜禄如玥妳敢说当时妳没半点私心吗?!   如玥不敢再看宛琇眼神,撇过头去。「要胡思乱想的是妳,不是我。」   「是!怪就怪寿康宫里面的日子,比外面永寿宫的日子过得特别长,过得令人难以忍耐,过得令人必须要胡思乱想来度日。」眼见如玥又是这种躲避神色,宛琇怒气陡升,直接起身拂袖而去。「雍贵太妃不喜欢寿康宫太热闹,不送。」 第5章 陌路   (八)   若说在寿康宫中的宛琇心有不豫,那储秀宫的木都儿心中就可用狂急如焚来形容。   近日木都儿也不知冲煞到何物,到永寿宫一事无功而返,半夜听闻熟悉笛声一路追寻而去,见到的却是素未相识的辛者库人佟吉海,甚至被敬事房的薛东盛逮于当场。   「薛公公,既然你只是想查明此事,何苦为难一个老人家?佟泰已解释佟吉海只是失眠观星,不经意走到城楼,刚才的笛声断断续续,的确像是模仿他人所吹奏。况且你看他,痴痴呆呆,有什么能力图谋不轨?」   「姑奶奶妳这么快就下定论,莫非是怕再查问下去,会挖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薛东盛难得抓到他人把柄,做奴才的能够炫耀一回,又能刁难一下平日气势盛人的木都儿,何乐而不为?   木都儿倒也不惧。「公公有话不妨直说,何须含沙射影?」   「小人不敢,姑奶奶是皇后身边的大红人,如果有嫌疑的话,小人也不敢无礼。」   木都儿自恃行事端正,据理说道:「我跟公公一样,希望查出企图以笛声撩动人心、扰乱后宫之人,今晚才会循声走到城楼。」   「不过我想请问一下,姑奶奶的『亲戚』一向消息灵通,对于始作俑者应该早就查明了,怎么还会劳烦姑奶奶?」   木都儿听闻薛东盛此语,本带三分冷笑的脸色立刻如坠冰窖。「公公就算怀疑我,也不用把我跟其他人扯上关系,你若真的怀疑我与人有私通之嫌,大可禀报内务府,再不满意的话,就押我上热河,亲自听候皇后娘娘发落!」   上次方被如妃娘娘影射一次,今日又听闻薛东盛所言,木都儿再也忍不住气,直闯撷芳殿。   正在房中稍事歇息的湘菱,蓦地房门被人推开。「妳来找我?坐下来再谈。」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坐下来谈的。」木都儿无半分客气,脸上也不掩饰憎恶。「我来只想问妳一件事,所谓近日宫中传来的笛声,说是什么月老之音,叫有情人早日向对象坦诉衷情。这种种传闻,是不是妳凭空捏造的?」   湘菱实在不知木都儿怎会怀疑至她头上,又或者凡是宫中有所动静,木都儿都要归究是她所为?「木都儿,妳今天特地过来有此一问,只怕妳心中早已有答案,其实妳坦白说一句,我可以抛下成见,总之我怎么回答,妳就怎么信我说。」   木都儿更觉自己被愚弄,厉声指责道:「简简单单一句是或不是都不敢直说,妳分明心中有鬼!妳平时怎么纠党私贩消息、买卖人情,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妳这次非但传播谣言,还装神弄鬼,叫人暗地里吹奏笛曲来迷惑人心。」说至此,木都儿螓首一扬,目光直接而锐利。「--妳真以为嫁入我布雅穆齐家。我就一定不会把妳交给皇后娘娘惩治吗?」   面对木都儿的咄咄逼人,湘菱亦感无奈。「打探宫中流言,是妳爹要我帮他做的买卖。」   「还是妳不想要爹放弃这档子生意?」   「早在我入宫之前,妳爹已经是这样子谋生的。」   「但妳入宫之后,所作所为越来越过分。」   「妳应该很清楚妳爹的为人。」   「但这绝非我木都儿的为人!」木都儿脆生生打断湘菱的话,眼里满是愤恨。   见着木都儿这般,湘菱亦知再多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笛声的事的确与我无关,妳不信我,我也没办法。我知道在妳心目中,我这个继母连陌路人都不如,我也没奢望过妳我可以亲如母女。我只求无论现在在宫中,或是他朝在宫外,我们都能和气相处,妳也不需要无缘无故来这里给我下马威。」   「问题是,我视妳如陌路,其他人还是视我们为母女,妳的勾当即使与我毫无关系,还是会有人认为我们蛇鼠一窝。今朝薛东盛处处针对我,完全是因为妳这个造谣生事的长舌妇!」木都儿这绝对是迁怒了,更迁怒得毫不避讳。   「薛东盛为人怎么样,妳我心里有数,他要找把柄落井下石,不足为奇,妳何必介意他说的话?」   木都儿收敛神色,停了会儿才说道:「总而言之,我先把话讲在前头,姑且念在乡间的弟妹份上,不希望他们没了娘,才会姑息妳最后一次,往后我自会代皇后娘娘公事公办。」   木都儿早失了平日礼教,径自走出撷芳殿。这个湘菱……唯有湘菱,是她在后宫中唯一的弱点,她总是不断的生事造谣,让她无法真真切切在皇后娘娘面前问心无愧,全都是她这个继母害的!木都儿思及此心中更是愤恨,恨不得湘菱从未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想起小时那股爱慕和钦佩,木都儿真想捏去自己呼吸,重新投胎做人。   再犯一次……湘菱若再犯一次,她定要亲自修书至热河,让皇后娘娘将她永远逐出宫中!   (九)   「妳们听说了吗?最近储秀宫的姑奶奶被辛者库人缠上的事?」   「当然听过了,我还听说这辛者库的佟吉海以前是钦天监,因算漏乾隆爷驾崩才被贬到辛者库当奴仆,现在整天缠着姑奶奶说是他的贵人,被敬事房教训了好多次。」   「我还听说前两天,这两个人在东华门附近拉拉扯扯,佟吉海说什么天降喜字,把一些不知哪弄来的剪纸硬往姑奶奶手里塞,姑奶奶还因此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要是换做我们啊,早就被说成和辛者库的人私通,可是谁叫那个是储秀宫的姑奶奶?有皇后娘娘撑腰,在宫里她要横着走都行……」   佑香静静听着同期宫女聊起宫中是非,她不知怎么开口,刚好缄默了一件重大的秘密--她知道佟吉海的那些剪纸是从哪里来的。是那日若葵从淳太妃娘娘房中拿出剪碎的彩纸,一阵风沙吹起,她追出去时正巧见着了佟吉海捡走。   她却不敢去和佟吉海要,因为雍贵太妃一向不喜欢色彩鲜艳的东西出现在寿康宫中,若是淳太妃娘娘剪纸之事传开,她可能又要害娘娘挨上一顿责罚了。却没想到娘娘的剪纸会辗转落到储秀宫的姑奶奶手中,这位姑奶奶还是隔三岔五就来一趟寿康宫的呢。   「佑香……佑香,妳什么话都没说呢?妳那里没有什么好玩事吗?」一旁的宫女推了推她肩膀。   「是啊,我听说寿康宫那些先帝妃嫔都老得快走不动了,而且一个比一个还凶,是不是真的?」方才正眉飞色舞说着储秀宫流言的宫女也凑上前问道。   佑香摇了摇头。「雍贵太妃每日都精神矍烁,还有恭太嫔很善良,我还没听过她骂人……」   「那妳侍奉的淳太妃呢?听说她风华正茂,和她的姐姐如妃娘娘相比不相上下,好像也一样难伺候?」   佑香听到这段问话,不解的摇头。「淳太妃娘娘人挺好的,对我很照顾。」连打碎了乾隆爷御赐的象牙牌这种大事,娘娘也只是叫她跪到亥时就算了。   「那淳太妃可有赏赐什么给妳?那次我帮佳嫔娘娘传递封信,娘娘就给了我一支翡翠玉簪……」   佑香听着宫女们不着边际的流言,她为人本就憨厚,发觉插不上嘴后又沉静下来,脑海里却想起淳太妃娘娘。   至今她仍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说淳太妃娘娘很可怕,佑香还记得初入宫吓得发颤的她,在看到娘娘那双温柔又忧伤的眼睛时,便忘却所有不安,只好奇着她将要侍奉的主子。她觉得娘娘并不快乐,这种强烈的感受并非来自前几天娘娘把若葵姑姑痛骂一顿,而是娘娘喜欢听她说着家乡事。每当她讲起乡间的兄弟姐妹,娘娘时而侧着头神思飘渺,有时又忽然冷嘲热讽。   佑香再愚钝,也知道是因为如妃。如妃娘娘和淳太妃娘娘不合的事,宫内尽知,她却不明白手足之间究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是她明白娘娘因为如妃娘娘而痛,这种深到骨髓的痛竟满满溢了出来在每一个目光流转中,在每一次她听到有关亲情和如妃的名字时。太妃娘娘明明风华正茂,笑起来又是这么的好看,她不愿意见主子难过,所以只要娘娘交代的事她便要尽心办好。   「其实淳太妃娘娘对我们这些下人……」佑香正欲开口辩驳,便见若葵行色匆匆从永寿宫走出。想起淳太妃娘娘的交代,佑香连忙撇下其他宫女,偷偷跟在若葵的身后。   而那些蜚短流长,依旧萦绕整座紫禁城。   「奴婢依娘娘吩咐,今日一直尾随姑姑,也很小心没让她发现。」   「有没有看到她在钦安殿里做了什么?」   「我只在门窗外偷看,听不清楚姑姑和辛者库的人说什么。不过,我猜她是在责骂那个下人,清洗地方不够干净吧?」   「责骂一个下人,何必要责骂两个时辰这么久?」   「姑姑没有在钦安殿留这么久,是之后又去了永寿宫,才会搞到两个时辰之后才回来。」   「永寿宫?!」原本正无聊玩弄着手中巾帕的宛琇,猛地抬起头,那三字从口中念出既气又疑。   又是如玥!知道太医送彩纸给她解闷,就使计要将这杨梓轩逐出宫中;知道若葵被她严厉训斥,就想拉拢若葵对付她。钮祜禄如玥真要她孤老一生无所可依才甘心!   而这个若葵,一心想到了冬至赶快出宫,不但常在耳边拿雍贵太妃的训示压她,也从未尽心办事,这次更直接倒向了如玥!若不除去这反骨,怎对得起她自己?! 第6章 香囊   (十)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干西四所中传出,若葵神情可怖的两手拉扯头发,一双眼睛骨碌碌不安的转。   如妃为催生小格格威胁太医,如妃毁去姿色胜她的嫔妃容颜,如妃……过往淳太妃要她谣传的谣言,如今一幕幕浮现在若葵脑海中,那些编造出来的如妃根本就是淳太妃自己的化身,唯有蛇蝎心肠的人才会害亲姐姐,想出这么多恐怖骇人的故事!   不管那是多漂亮的容颜,若葵只知道她侍奉多年的淳太妃内心里住了一只厉鬼,张牙舞爪,将自己的青春埋葬于紫禁城仍不够,还想拖她一起去死!她等不及到冬至出宫,不论用任何方法,她都要翻出这该死的红墙。   「如妃、如妃……」若葵口中喃喃念着往日念得最多的两字,她今日竟只能求助于往日陷害最多的人,这是不是自己的报应?   淳太妃被人换去汤药、因病昏倒的消息,很快就从寿康宫传到了永寿宫。虽然如玥早想好说法,让雍贵太妃断定是若葵患有失心疯,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但木都儿字字尖锐逼问,倒着实让她费了一番功夫应付。   「刚才雍贵太妃已经一锤定音,既不想、亦不愿意有人再去追究或是追问今次的事。而若葵往后亦要带着患有失心疯的污名,即使可以顺利回乡,往后亦很难嫁得好归宿。」幸好她已抓准雍贵太妃不愿多事的性格,才藉由探病为名进入内室,来苦劝她这任性的妹妹。「妹妹,妳就放过她,息事宁人算了。」   理应体虚卧病的宛琇,倒中气十足的发出一声冷哼。「我这个受害人只是想反扑自保,反而被人怪我是始作俑者?」   原本宛琇的谋画是假意装昏,再将偷换汤药的罪名赖给若葵,却不料引得如玥现身。如玥既能一眼看穿计谋,她也不屑再隐瞒。   如玥轻声叹息。「事到如今,妳又何必再咄咄逼人呢?」   「是她背叛我在先,靠拢妳在后,我才会先发制人。妳不须在我面前说得句句都出自肺腑,今日妳可以将雍贵太妃玩弄于股掌中,就知道妳谎话连篇的本事。」   「若葵来求我,只是不想继续帮妳造谣生事。她只是想我保她,可以足够年岁就顺利出宫,这些都是她应得的。既然是如此简单的要求,又何不如她所愿?」见宛琇无甚反应,如玥再劝道:「如果若葵真的如妳所愿,被人擒获,她不会坐以待毙,最终一定会和妳同归于尽。即使我再多谎言谎话,也难以保妳万全。」   「我何必要妳保我?」宛琇螓首一扬。「我是主子她是奴才,同一番话只要是我讲的,人们只会信我不会信她。」   「这个道理若葵怎会不知道?宛琇,凭证从来毋须真伪。更莫说她是妳身边的人,在妳宫中出入,要栽赃嫁祸、陷妳于不义又有何难?」   宛琇尖锐的一声冷笑--「说到陷我于不义,若葵怎比得上我的好姐姐?」   如玥对于宛琇如此误会真动了怒,快步走向床榻掀起被褥,寻出一条帕子丢到宛琇跟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你看到了吧?」   宛琇拿起丝帕,上头所绣正是她素日最喜爱的《牡丹亭》词曲,如今读来,竟字字惊心。   如玥业已找出另一条用来陷构的手巾。「这四句曲牌词句,加上这条男人的汗巾,就足以说妳不守妇道和他人有私情,令妳万劫不复!」   宛琇捏着帕子,仍是不愿相信。「不可能的,我明明试探过她。」   昔日宛琇对她锱铢必较的态度,若葵看在眼底,怎不会胆颤心惊?决意背叛时不留有后着?「妳会算计人,人家也会算计妳!妳们主仆多年,她对妳的性情熟悉不过,怎会没察觉到已经东窗事发?」   眼珠一转,宛琇冷冷说道:「丝帕,妳知道藏在哪里,字句妳又会背诵,就证明一切都是妳指使她的!」   「若然一切都是我安排,我早就应该叫雍贵太妃和我一起进来搜,而不是现在只剩下我们姐妹二人!」见宛琇仍执意于偏见,如玥强压下怒气,坐回炕上也放柔了声音:「若葵来找我的第一天,我就猜到她会准备栽赃的勾当,作为最后的自保,亦因为她一直不肯向我坦白这一点,所以我迟迟都不肯帮她。我所担心的,就是怕妳会自食其果,正中她这一着。而最终,是因为我力保一定会将她送出紫禁城,若葵昨晚才肯向我披露,到底将赃物安置何处?而我会念这几句词,是因为我和若葵一样,知道这些词对妳来讲是多么动心。」   「虽然我们额娘不同,相处时日亦只有短短十六年,但我仍然记得,我们以前在娘家手牵手一起看这出戏的时候,妳是怎样一个模样。」宛琇的掌心陷进她的掌心里,那份同喜同悲,是至今指掌间最深的记忆。   如玥说的,宛琇已经不记得了。更或者是这二十年来宛琇将它埋在记忆中最深最冷的地方,连同她对如玥曾有的喜爱,也一并丢进了心中的冰湖里;只是如玥一提及,宛琇不自觉的攥紧了指尖,心底忽疼得发颤。   眼见宛琇神情已然动摇,如玥心中矛盾。「是,我是无证据去为我当年患病的真伪做辩解,若然妳仍然坚持是我将妳摆布,那妳就怪我一个人吧,没必要再牵连他人,徒添他人痛苦。」她既不愿宛琇对她误会重重,却又害怕着宛琇有朝一日明了事实,说起话来自是前后不一。   「既然此生妳我都不能离开紫禁城,注定要困于红墙之内,与其这样,又何必再煎熬自己,令自己终身活在痛苦当中?」打开门,如玥真诚的劝诫宛琇,只是这话,岂不是也说给自己听?   宛琇怔怔望向打开的房门,虽然明知方才如玥所说几近事实,内心却不愿对此妥协。   却听得佑香上前来报:「太妃娘娘,储秀宫的姑奶奶想来探病。」   「木都儿?」宛琇回过神,嘴角冷冷上扬。「是啊,如妃的谎言仅能骗过雍贵太妃,怎骗得过储秀宫?一刻钟后妳再去和木都儿说,让她进来。」   木都儿进来时,见着的是纱帘半垂,淳太妃卧病床榻。   「木都儿向淳太妃娘娘请安,未知娘娘如今病情是否已好转?」   宛琇躺在床上,倒真做足病恹恹的样子。「本宫至今仍觉昏沉,恐怕等会又要昏睡过去。」   「佑香,麻烦妳将盒中的千年人蔘拿去厨房熬汤,为淳太妃娘娘补一下身子。」前一刻能和如妃密谈甚久,大概还吵得不欢而散,如今要见她却又装出一副体虚模样,淳太妃这番说词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木都儿同样做足表面功夫,遣走佑香后亦不理会逐客的暗示,直问道:「木都儿来访是为了若葵忽然失心疯一事,前来求教太妃娘娘。」   「方才我听如妃说,若葵的确是患了失心疯,如今细想起来,偶尔她的行为举止着实有些怪异。」看来这木都儿真穷追不舍,淳太妃暗暗皱眉。   「若葵平日精明,一点儿也看不出有此症状,况若她想谋害太妃娘娘您,理应将汤药换为□□,而非换一帖平安汤即了事,木都儿认为其中仍有重重疑点。」   见木都儿直盯着她瞧,若换成平日的淳太妃早劈头对此等无礼行径痛骂,如今装病在身亦只能冷冷问道:「所以妳认为如何?」   「不论娘娘和如妃之间有何恩怨,但后宫不是任人结党营私、权谋耍诈的地方,木都儿的职责是在皇后娘娘避暑期间,汇报宫中的大小事到热河,希望淳太妃娘娘莫令皇后娘娘难做人。」木都儿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宛琇一怔后,也来了精神。「木都儿妳可知这番话里所含的指控多严重?!」   「若此事储秀宫执意查下去,也许结果就不是雍贵太妃所认定的结果。」   听闻对方口气像是认定了阴谋罪行,宛琇心生不快,却故意咳嗽作势要撑起身子,木都儿连忙趋前来扶,在宛琇示意下将热茶递至面前。   「--若我就是想在后宫中生事,妳又当如何?告诉皇后娘娘,叫她介入钮祜禄家族的内斗吗?」   声音如莺啼燕啭,宛琇眼神精亮的望向木都儿,脸上忽露出一丝恶意的笑。猝不及防,右手拨去茶杯,热茶尽皆翻倒在木都儿身上!   木都儿眉头一紧,却也不松开搀扶淳太妃的另一只手,仅淡淡说道:「望太妃娘娘自重。」   「本宫向来自重自爱,只是有人不识抬举。」宛琇说完,右手更用力扯住木都儿衣裳,只盼对方一个失衡现出洋相,她再看届时是否能安一个保护不力的罪名在木都儿头上!   木都儿被一股劲拉往前,不由得伸出手握住淳太妃右手,只是甫一用力即痛得倒抽一口气,只好弯下身子去抱住淳太妃。   一阵幽香传至鼻尖,宛琇心尖一颤,连忙推开木都儿,重重落回床上。倒不想木都儿还拉着她的右手,也跟着跌坐床畔,两人距离极近,宛琇甚至看见木都儿额头上一道细细的纹路。   「是储秀宫事情太忙吗?妳皱眉都把眉头皱出了一道横痕。」   木都儿轻轻咬着内唇,过会儿方道:「这没什么。」   轻易结束话题的后果,就是双方又陷入一阵尴尬,幸好木都儿总算回过神,匆匆起来退了数步。「既然太妃娘娘无事,木都儿先行告退。」   「怎么--」宛琇本想再追问木都儿方才威胁之事,却见对方脸颊赧红,一时间倒生出几分好心,改了口:「既然木都儿有事要忙,本宫也不便阻拦,跪安吧。」   宛琇望着再度被敞开的房门,回神过后才发现床上多了个香囊。拿近鼻尖轻嗅,一股香气淡淡萦绕。   而木都儿在返回储秀宫后,往腰际一探,才发现平日佩挂的香囊竟不知去向。   「掉哪儿去了?」木都儿前脚刚要踏出房门,却硬生生止住动作,颓然坐回凳上。香囊是那个女人送给她的东西,如今这般,表示她再也不会和湘菱有瓜葛了。   丢了就好;丢了,也好。 第7章 牡丹亭   (十一)   指尖沾着一瓣淡黄,宛琇放至鼻尖轻嗅,眉目间轻轻舒展。   这就是杭菊的清香吗?宛琇从未到过江南,脑海中却隐约有些模样。尝言道「人淡如菊」,她却不觉得木都儿是这样的人,根本是傲气嶙峋。宛琇记得木都儿祖藉保定,香囊内怎装有干燥的江南菊瓣?在宫中亦未见过木都儿与谁亲厚,莫非这香囊的来历不简单?   原先宛琇心中有些忐忑,那日她过于莽撞惹恼了木都儿,便令佑香留意储秀宫举动,迟未见着木都儿捎信转交内务府,看来这人未像传闻中那般循律不苟,也会审视轻重,这才安心些许。她本打算木都儿若真的上禀热河,她便拿香囊做文章先攻讦对方,如今倒省去这麻烦。   只是当日举动这么大,木都儿应该知晓香囊落在她这儿,竟迟迟未来找她讨回?宛琇两指捏起香囊,歪着头兴味看着。   这几日宛琇心情大好,雍贵太妃将届生辰出宫至亲王府上贺寿,不用朝夕面对这老太婆,可说是寿康宫中难得舒心的日子,就连淑贵太妃和恭太嫔的神色也舒缓许多,三人还可坐在厅堂前闲话家常。   「有《八仙贺寿》、《金印记》、《双官诰》、《目莲救母记》,还唱整整三天呢。」   「出出都是好戏,各位太妃太嫔娘娘,这回真是大饱眼福。」一旁奉茶的佑香也高兴说道。   「往日雍贵太妃就说伤神,不主张。其实偶尔热闹一下也挺好,是不是?」恭太嫔问道。   宛琇翻阅剧目文本明明喜在眉梢,却仍口不对心说道:「雍贵太妃也是怕我们太过沉迷。」   「我觉得雍贵太妃太过拘谨才是。」   「以宫中规矩,诞下小阿哥三日就可以开台唱戏,但是如妃偏偏要选这一天,以为芸妃庆祝诞下六阿哥为名,请大家看戏,这就有点奇怪了。」淑贵太妃边说,边瞄着淳太妃瞧。   见淳太妃抿嘴而笑,恭太嫔也接着道:「有多奇怪?雍贵太妃每年这个月都会离宫,去她儿子府上贺寿。如妃知道大家都等这一日,所以故意拖延到如今请南府来开锣。」   「说的也是,其实如妃最顾念的是……」淑贵太妃阖上戏本,侧过身子。「淳太妃妳。」   宛琇的心突跳一下。   「为了要妳这个妹妹开心,我和恭太嫔都受惠。」   「淳太妃,妳快点仔细看看这些剧目,清楚排序,不要错过妳喜欢的戏码。」两人揶揄淳太妃外,恭太嫔也不忘好心叮咛。   宛琇轻应了一声,拿起折子微微遮脸,却遮不住嘴角的微笑。   「娘娘身子不适,可要佑香通传御医?」   「装病而已,有什么大不了。我不及人家那么多心思理由,我这样也只是兴之所致。」思考数日,宛琇心思早转了数转,由初始的感动转而至此刻的气恼。如玥为何又弄出这一出大戏来扰乱她的心思,兴之所致来亲近她,届时又诬陷她吗?   「恕佑香大胆,可是娘娘看来闷闷不乐、茶饭不思。娘娘日间没去看戏,仍是为了若葵姑姑的事,而不想见到如妃娘娘吗?」见淳太妃沉默不语,佑香胆子稍大了些。「奴婢并非在房外偷听,但既然当日如妃娘娘并无落井下石,太妃娘娘您何不趁此机会,和如妃娘娘和好如初呢?」   虽然佑香并未切中症结,但宛琇恼怒如玥是事实,便也借此抒发感触。「或许我真的没其他理由再生她的气,但是今日她待我不薄,不代表往日她亏待过我的事,我可以说不想就不想。」   「但往日的事都已过去了。就好像若葵姑姑那样,她以前经常责备我,我也很怕她,但如今她失心疯,我反而会担心她是否会康复。在乡间我有姐妹,但在宫中姑姑就是我的亲伦,便何况如妃娘娘和太妃娘娘您根本就是血脉相连。」见淳太妃仍微皱眉头,佑香再劝道。   除去耳环等繁琐装饰,宛琇问道:「妳想我放下?」   「当然,娘娘。」   「妳觉得我有本事可以放下吗?」宛琇径自沉吟,倒有些自问意味。   「佑香不知道什么叫做有本事,我只是觉得娘娘您太累了。气一个人,不论她有没有错都好,时间久了始终会累,既然会累,又何必再折磨自己呢?」   宛琇闭起双眼,心中的确有些沉甸甸的感受,那是磊磊的往事。她以为她所做所为折磨的是如玥,却真是如此吗?   佑香本以为经过昨夜会有所转机,未料今日太妃娘娘仍是皱着眉头,甚至连理由也懒得想,直接丢了一句不去。却在此时,寿康宫的尔荷捎来消息。   「娘娘,方才寿康宫传话来,说明日要多加一折戏文。」   宛琇没多大兴趣再听,准备和衣就寝时,看着戏单的佑香忽惊呼一声:「明日寿康宫要多加一折《牡丹亭》?」   宛琇瞪大了眼,登时全无睡意。牡丹亭,如玥竟要搬演《牡丹亭》,莫非她忘了这一折戏里藏去多少前尘往事?为了引她现身,如玥竟愿意请上《牡丹亭》。   宛琇轻叹一声,怔坐床上出神良久。   (十二)   如玥等了宛琇足足三日,虽然如玥总是在等宛琇,却从未如此如坐针毡。   直到如玥失望的欲起身时,终见宛琇从另一端远远走来,嘴角盈盈含笑,如同幼年她们携手看戏时的场景。   她压抑情绪起身,行礼。「淳太妃娘娘吉祥。」   「免礼。」向来自恃的宛琇竟对她笑着,朱唇轻启。「姐姐。」   戏台上锣鼓喧天,如玥却是不断侧头凝视着宛琇。宛琇还是最适合噙着笑意的模样,嘴角的梨窝若隐若现,她不自禁伸出手,如以前看戏般,牵住宛琇的手。   宛琇身子微微一震,又觉得如玥比过往霸道些许,昔日向来是看戏激动时,她才会去寻如玥的手。偏首望去,如玥正专心观赏台上表演,握着的手却未有任何移动之意。   台上演的《牡丹亭》,似乎不是牡丹亭,而是层层迭迭的过往。   一折《牡丹亭》,捧红了外学伶人高流斐,也成了如玥和宛琇关系的转折点。   淳太妃和如妃重修旧好,几乎未曾涉足的永寿宫,也成了宛琇常去之所。   今日宛琇来访时,如玥正巧在抄写佛经,便同宛琇临摹。「没想到妹妹书法写得这么好。」   「不是宛琇写得好,而是在寿康宫中无事可做,时常练字自是写得好了。」   「姐姐都忘了,妳在家时一向活泼,书法这逸静之学自然不是妳所钟爱,姐姐竟还如此强迫妳。」如玥歉疚一起,连忙问道:「如今雍贵太妃出宫,不如妳告诉姐姐想要做些什么?还是要姐姐陪妳剪纸?」   「姐姐说的都是宛琇平日做惯的东西。」侧着头,宛琇认真思索了会儿,向如玥说道:「不如姐姐再办一场戏,热闹热闹如何?」   「……妹妹若喜欢,姐姐定当想办法。」   如此十余日后,佑香今儿又捧着彩纸,与宛琇一同前往永寿宫。   「本宫忽然不想去了。」宛琇在畅音阁前停下脚步,露出这数日以来未在如妃面前显露的不豫之色。   佑香不懂,只在一旁懵着,宛琇心中却比谁都明白。她和如玥的姐妹情谊看似恢复,但那道无法逾越的沟池仍横亘着。决定往畅音阁看戏时,宛琇便极力放下心结,而如玥似在防范些什么,在永寿宫的气氛总是沉闷得如寿康宫一样,任何举措皆怕又破坏姐妹之情,于是她耐着性子写书法、剪彩纸,和寿康宫日复一日做的事情全然无二。   就连她不经意碰到如玥的手,也能轻易见着对方脸色一僵,虽说要开戏再唱《牡丹亭》,日子却是遥遥无期。   此时忽刮起一阵风,佑香只顾看着淳太妃神情变化,手忘了压住锦盒内彩纸,彩纸被风吹得满天飞舞,正巧有这么一张红纸,就落到经过畅音阁的木都儿脚边。   木都儿方拾起彩纸,见着眼前是淳太妃瞬间变了脸色,后者看在眼里倒笑了出来。   「木都儿好像很不喜欢见到本宫?可是本宫怎么很喜欢见到妳?」恐怕在木都儿心中,她这淳太妃定评价低落。   「淳太妃娘娘还拿着彩纸四处游走吗?」木都儿的确是看不惯淳太妃的猖狂。「雍贵太妃即将回宫,恕木都儿今日无法应承娘娘的雅兴。」   「雍贵太妃提前回宫吗?」宛琇刚有的一点好心情顿时被打回冷宫,寿康宫又变回那比冷宫还冷的所在。   谁也不晓得雍贵太妃放着宫外的好日子不过,提前回宫的原因是什么,也或者她太挂念寿康宫的其他妃嫔,定要赶回宫来训示她们一顿。   「终日沉迷听戏,这是我们这些先帝遗孀该做的事吗?」将其他人骂遍后,雍贵太妃又特别针对宛琇。「淳太妃,这戏是妳姐姐如妃主办,我很高兴妳们姐妹和好,但妳要记得寿康宫和永寿宫始终有别,也要记得提醒如妃谨言慎行。」   宛琇低眉顺目应下。   「其实这生活,妹妹早已习惯了,姐姐无须担心。」   如玥前来探望宛琇时,见着的便是此番清心寡欲的模样。如玥不由得惋惜说道:「本来已安排好绵愉寿庆时,再请高流斐入宫唱《牡丹亭》,如今雍贵太妃提前回宫,妹妹就难看到戏了。」   「姐姐不要因我打断看戏的兴致,就当是帮妹妹看便成。只可惜上次看到杜丽娘和柳梦梅梦中相会,却不能知晓下文……」宛琇倒对禁足一事无甚不满,反正也不能看戏,则身在何处皆同。只见宛琇握着如玥的手,说道:「不如姐姐看完戏后说给妹妹听,这样不就成了?」   「只是姐姐的口才不好,恐怕……」   「娘娘,淳太妃娘娘这个办法的确不错。」随侍如妃身侧的尔荷也趁机进言。找不到推拒理由,如妃只好应下。   其实《牡丹亭》何尝是重点?如玥想要亲近却又疏远的姿态,才是宛琇心中真正想知晓的下文。   年少时,宛琇看《牡丹亭》只看到〈惊梦〉一折,因为后面的剧情太过于绮丽缠绵,所以阿玛从不允许他们再往下看。她当时问如玥,什么是绮丽缠绵?   与她并肩躺在床上的如玥忽地起身,由上方凝视着她。   她清楚看见如玥的眼神里,有她不懂的情绪,只喃喃问着:妳真的想懂? 第8章 合卺   (十三)   撷芳殿里,如妃看着绵愉练习书法的童稚字迹,神情若有所思。   「娘娘,湘菱来奉茶。」   「听小常子说,五阿哥近日对书本功夫兴趣大增,每天都抓着侍读大人提很多问题,恐怕今日也是这样,所以迟迟未离开尚书房。」湘菱将热茶注入了杯盏内。「都是湘菱大意,湘菱早该把五阿哥习性有变之事告诉尔荷姑姑,好让她转告娘娘,就不会让娘娘今天扑个空,耽误时间了。」   「如果五阿哥真的小小年纪,就已经对大学问好奇索求,本宫就算耽误再多时间又何妨?只不过本宫真没想到,五阿哥已非昔日贪图玩乐的小孩童,他真的大得很快,恐怕本宫今天带来的小玩意,在他心目中已不及书卷有趣。」谈起亲儿,如妃脸上露出笑意,脸色亦温暖许多。   「都只因为宫规所限,往日娘娘才没法与五阿哥多亲近,没时间多了解。」湘菱走近身侧,笑道:「但亲伦乃天注定,血脉相连,就算以前机会再少,只要今日重拾,一定可以言谈投契、心灵互通。」   听闻湘菱话中有话,如妃凝住了笑意,审思一番后再开口:「若葵的事,妳的确帮了本宫大忙,今日本宫再多欠妳一个人情,也是欠得理所当然。」上次请回断指明志的杨太医,这回又因若葵而得以和宛琇再次亲近,其中的确少不了湘菱的运筹。   「娘娘万福,娘娘能够与淳太妃重修旧好,湘菱只有恭贺之心,并无邀功之意。」   「湘菱,本宫既然连五阿哥的安危都能付托妳手,现在本宫就同妳说句自家人的话。正因为本宫能跟淳太妃和好如初,昔日两姐妹究竟为何事而闹僵,湘菱妳耳聪目明,即使能猜透当中多少,今日于妳我,仍有旧事重提的必要吗?」   湘菱亦有看见,如妃在提及此事时难得显出不悦神色。「湘菱并非想图什么好处,湘菱只是不想在娘娘面前假装懵懂,掩饰心中所知所想。」   「妳想本宫对妳放心?」   「我只求为娘娘操心而已。」   如妃似在思量什么。过了半晌,才指着桌上的两个锦盒道:「好,妳就先替本宫想想。一件空竹,一件傀儡人,妳想五阿哥会比较喜欢哪一件?」   湘菱笑了笑。「我说两样都喜欢。」   「真的?」   「娘娘请放心,五阿哥始终还是个七岁孩童,小孩童对人对事喜恶分明,他喜欢什么人、喜欢什么玩意儿,又怎能学得像大人一样,那么难看得出来呢?」   「本宫也希望湘菱说的才是对的,而本宫所看到的是错的。」   见湘菱面露疑惑,如玥才放下心来。若湘菱知晓自己方才那番话,其实正是如玥对宛琇的心病所在,不管再多欣赏,湘菱是非除去不可了。   但就连探望绵愉时亦会想到宛琇,如玥便知自己的心绪益发不宁。宛琇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懂事有理,昔日那个直拗的妹妹,何时能这般沉得住气?喜怒不形于色,竟不问为何要演《牡丹亭》。宛琇的不问让她安下心来,却又让她更加烦躁。   她不是早下定决心,要当个好姐姐了吗?还是她只如这空竹,一有风声便心旌摇摇;只如这傀儡人,一线抽动便千思万绪重新起涌。   如玥拨弄着傀儡人身上万般纠缠的丝线,却也不知如何得解。   寿康宫中,如妃近来频频造访,果真为淳太妃讲起戏来。   「柳梦梅得知杜丽娘是鬼魂,有一晚他拿了铲子,走到牡丹亭梅树下,一下一下凿着。一直凿一直凿……没有想过棺里的杜丽娘可能已经为虫所噬,只剩一副白骨,但就算这样,也舍不得丢下杜丽娘,直到真的凿到了棺木。打开棺木……」   「然后呢?」   「他发现杜丽娘完好无缺,遍体幽香,慢慢起身,走到柳梦梅身边。这一折就是〈回生〉。」   宛琇微微闭眼,想起年少时总对牡丹亭后续诸多猜想,甚至与如玥编造起结局,却怎也想不到有这么多转折,而世上可真有如此的感情?   「为情而死,又因情而生,杜丽娘真是至情至性的代表。」如玥盈盈看着宛琇,目光似有千般情思。   「如果没有柳梦梅对杜丽娘的鬼魂不离不弃,还有胆子去开棺的话,杜丽娘也不能死而复生了。」   「宛琇,妳说的也有道理。」方收敛起宠溺的目光,如玥又懊恼道:「姐姐还不至于讲得很沉闷吧?」   「刚刚妹妹简直把姐姐当成了柳梦梅。」宛琇一时兴起,拿起桌上酒杯,挽住如玥手臂。「柳郎,丽娘与你合卺交杯。」   如玥倒也未阻拦,便要与宛琇喝起合卺酒。   偏偏在此时,香囊从宛琇袖中滑出。   如玥如大梦初醒般神情骤变,方才的欢快气氛一扫而空。   「怎会有个香囊?」   宛琇一时心虚,道:「这香囊宛琇放于袖中,以此香味做为提神之用。」   宛琇说的有一半是实情。木都儿留下的香囊气味清雅,可安定神志,她就寝时便放于枕边以便入眠,为怕他人发现,所以宛琇白日便将香囊藏于袖内,甚至连佑香也不知情。只是前日如玥讲到〈玩真〉一折时,宛琇曾暗暗心想,柳梦梅捡到的是杜丽娘的写真,她可好了!拾到的是木都儿的香囊。   「身为姐姐,不知妹妹有此习惯,真是失察。」如玥已恢复往常模样,见宛琇慌张低头,便问道:「可不可以让我闻闻?」   「当然可以。」   宛琇递来香囊时,如玥仔细观看,这绣工绝非出自宛琇之手!置于鼻尖,这种香味也是闻所未闻。「未知香囊里头装的是什么?」   「听佑香说是杭菊一类的干瓣。」宛琇先把事情推给佑香,反正佑香定会担待。   如玥早在心中滤过宛琇说法,皇室贡品内少有干瓣,御花园中更无法栽植江南植物,而佑香也非苏杭人士,那么此香囊定是他人所赠!思及此,如玥竟然有声作不得。   而此刻宛琇因为香囊,心中是真怨起木都儿了。   「雍贵太妃是否因为上次依芹的事,故意找姑奶奶麻烦,偏偏要在寅时看膳单?」天色未亮,木都儿即率着一众宫女前往寿康宫。上次依芹叫永寿宫的小茗子攀墙捡风筝,正不巧撞上淳太妃私自离开寿康宫,雍贵太妃为了杀鸡儆猴告诫如妃,便对两人施以重罚,此事引得储秀宫内各个不平。   「事情已过,不用多说了。」   正当一众宫女往寿康宫路上时,却见一披头散发的女子发狂似的突然窜出,众人皆吓得花容失色。木都儿首先想到的,此人应是当日被如妃坚称已发疯的若葵。   在雍贵太妃批阅完膳单后,淳太妃竟让佑香请木都儿过去一趟,木都儿让众宫女回去忙活后,直接进了淳太妃寝居。   「劳烦姑奶奶来一趟,其实本宫是想好好答谢妳,姑奶奶可知是何事?」   自从上回瞧见香囊,隔日如妃便以病为由未至寿康宫,听戏一事也因此中断。姐妹多年,宛琇怎么不知自家姐姐心思?如玥只是要任何事情都在她掌控当中,做妹妹的不可有一些私事,更不可擅自动心,否则这姐姐便有办法掐断所有资源。而那些对她的好意,实则是如玥怕她做出任何伤害钮祜禄家族的不誉之事,不得已才又与她亲近,她早就知道这姐姐都在演戏!   心中虽做如此想法,宛琇却有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只是不愿承认个中真正缘由。是故在雍贵太妃说出「姐妹之情只要长留心中即可」时,愤而私离寿康宫,但心中那股恨意及痛意只有越积越多。   于是,宛琇想到了木都儿。   木都儿怎知淳太妃心中这些偏激想法?木都儿正色说道:「不论何事,娘娘皆不用向木都儿答谢。只希望娘娘对待下人能更加和善,不要有第二个若葵出现。」   「木都儿是在指责本宫苛刻下人?」木都儿方要开口辩驳,淳太妃便笑道:「若我真的苛刻下人,那又如何?储秀宫的姑奶奶也要插手寿康宫内的事务吗?」   木都儿瞪着淳太妃,字句铿锵有力。「木都儿并无权责插手,惟有将此事禀报皇后娘娘。」   淳太妃但笑不语,等到木都儿跪安,才缓缓开口道:「前些日子本宫拾到个香囊,妳不拿回去吗?」   木都儿回头惊望,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才道:「若娘娘喜欢,留下便是。」   「这样,妳可是留着一个把柄在我手中。」宛琇手握着香囊,眼睁睁看木都儿告辞,这才笑出声来。   直待离开寿康宫,木都儿才露出气恼神色。淳太妃方才是故意想激怒她,甚至想丢弃能对付自己的香囊,若是对付淳太妃便是对付钮祜禄家族,淳太妃是要借她之手伤害如妃。她并不清楚淳太妃又和如妃发生何事,但若让家事变成宫内事,她木都儿便是被借去杀人的刀,被有心人士肆意利用的蠢人了。   淳太妃,怎这么地会添乱?! 第9章 重活   (十四)   「娘娘最近有心事?」撷芳殿内,湘菱见如妃面有忧色,不免关心问道。   如玥勉力一笑,道:「最近本宫的确遇到一个难题。」   「湘菱愿为娘娘分忧。」   「可有纸笔?」待湘菱取来纸笔后,如妃在纸上画出当日在香囊上所见的针黹图样。「湘菱,妳耳目灵通,可知晓这等绣法会出自何人之手?」   湘菱俯身观看,心头吃了一惊。面上仍平静无波道:「不知娘娘为何要探听此事?」   如玥道:「这绣工精细别致,本宫看了一眼即念念不忘,可惜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倒成了悬在心上的一件事。」   「看这绣图应是苏绣。」湘菱有意说道。   「的确。」如玥摇首,手指绣图。「这绣款是江南样式,但并非全然苏绣。妳看这朵花,是无锡的『回文彩绣锦』,这里采用大折技花纹样,把整朵花样缀成方胜格子,形成四方连续,显得格外巧妙。」   「娘娘好眼力,是湘菱眼拙了。」   如玥放下绣图,瞧着湘菱道:「本宫是真想,早点儿见到此人。」   待如妃出了撷芳殿,湘菱便匆忙往储秀宫而行。   「木都儿──」   一见是湘菱,木都儿脸色沉了下来。方才爹在如意馆里训斥她不该处处为难二娘,这会儿事主倒自己上门来了,木都儿神情冷淡,道:「二娘难得来找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湘菱耐着性子问:「我从前给妳的香囊,妳可有带在身上?」   提起香囊,木都儿神色一滞,湘菱顿时明了,急问道:「妳将香囊交给了谁?可知私赠香囊定情乃宫中之大忌,妳向来最遵循法规,怎么做出这种事?」   每听一句,木都儿面色愈趋难看。「这香囊可不是当初二娘赠予我的?怎么现在又成了男女定情之物?木都儿真不知晓二娘当初赠我是何种心思。」   「不论我当初赠妳是何含义,重点是在于现今落在了谁手中,他人又是怎么想!今日如妃向我打探香囊的主人,妳难道认为事情真是如此简单?」见木都儿不语,湘菱又道:「如今在乡间的三名子女我照顾不到,妳是我宫中至亲……」   「──我爹说,妳想出宫?」   木都儿硬生生转了话题,湘菱一时不解。「我的确早想出宫照顾三名子女,上次见女儿时她才出生三个月,我却已入宫这么多年。」   「那妳为何不出宫去,还要留下来淌浑水?」木都儿忽地生怒,反过头来指责湘菱。「香囊事情我自有主张,只要身正不怕影子斜。二娘专心挂念乡间子女即可,不劳为木都儿费心。」   湘菱见木都儿背过身去,向来精明的眼神中竟闪过一丝落寞。湘菱叹了口气,倚着门扉低声轻诉。   「木都儿,妳到底要和我赌气到几时?」   木都儿心中一颤,但心中暖意随即被恨意压下,转而厉声道:「妳永远只会说一套做一套,当年妳毁去我对妳的信任,嫁给我爹当妾,还要我像过去那般听从妳的一切?!」   「婚姻是女子的归宿,妳怨我抢走妳娘亲在妳爹心中的位置,却不曾想过女子只能这般生活。」   「妳还是不明白我为何讨厌妳。」木都儿不再多说,右臂指向门口。「放心,香囊之事我不会连累到妳,不送。」   直到湘菱走后,木都儿仍是眼睛望着地,几近要望进尘埃里。   看来爹说的是真的,湘菱想出宫去,却因为爹从事的买卖只得留在宫中,如同她一样只被爹当成可取得利益的货物。   湘菱说的也是真的,如妃询问香囊之事定不单纯,而湘菱言词当中的关心也难以作假。   他们是贩卖流言的一家子,竟然也会有真心实意的时刻吗?   还是,这些真心实意到头来,也只是隐瞒一己私心的谎言罢了。   寿康宫的夜,是一片寂寥漆上的深暗,宛琇曾以为一生只能守着窗儿,独自生出连易安居士都搁笔叹息的墨色,却终于等到黑夜落尽处,一丝白光透亮!   那白光,是雍贵太妃鬓上反映月色的发簪,竟微微斜下失去往日的笔直抖擞。   宛琇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她睇着绣桌前单手支额的雍贵太妃,那不再起伏的枯老胸脯暗示了生命已走至最后一刻。   轻将两根手指伸至鼻前,再也无呼吸的生息。宛琇兴奋地瞪大眼,接着双手用力一推──   雍贵太妃倒在了她长年缝制的绣图上,只瞧见血色由针尖处逐渐渲染开来,终染成一大片鲜艳的红花。   雍贵太妃死了,而她,钮祜禄宛琇活了!   当终日跟在雍贵太妃身边的刘应瑞顶撞她时,她终于可以仰起头说:   「你竟敢向本宫口吐狂言讲事实?好,我就来问你,事实是谁收了敬事房的好处,终日向雍贵太妃危言耸听,致令贵太妃死时心中不得安宁?事实是谁怂恿贵太妃她老人家操劳移驾撷芳殿,才会染上疫喉痧?最终枉送性命?事实是哪个奴才没察觉身边主子抱恙理当罪责?事实是哪个狗仗人势,吠人的日子一久就自以为变成人了?事实是我国大清国运亨昌,单单寿康宫中已经改朝换代,偏偏有人执迷不悟,看不通我镶黄旗钮祜禄氏一族朝野内外有多大的本事!」   连丧服也未曾着的宛琇一身云白丝绸,衬着盈盈身姿,眼底却是冷光并发。「刚才所言是否统统是事实我不知道,但刘公公方才所言非常有理,不想外面的人说长道短,就首先不要生出说长道短的事端,要知道人言可畏,往往流言蜚语足堪杀人──」   接着刘应瑞吓得浑身发抖,忽地发疯似地冲上前,将厅中的绣帐一把撕破,用手拆用脚踩,雍贵太妃生前命众太妃所绣的最后一幅绣帐,就这样悉数捣毁。宛琇见此场景笑得前俯后扬,她终于在漫长的苦日子里等到雍贵太妃先下了地狱,往后,就是她钮祜禄宛琇的年代了!   如同一潭深水终于找到溃堤的出口,宛琇觉得这几十年来都没这般快活过,她可以终日疏懒床榻也不用再听雍贵太妃的训斥,她可以对镜疏妆换上自己喜爱的衣裳,彷佛展翅的鹰,彷佛入海的鱼,寿康宫多少森森教条再也管不住她。   所以,她简简单单就制造了骚乱,让向来迷信神佛之说的淑贵太妃相信雍贵太妃的生灵在宫中不得安息,吓得连夜搬往宫外寺庵;也让佑香去散播谣言,谎称雍贵太妃生前最爱听戏,只是不愿让人察觉。   「佑香妳倒是聪明,还懂得传雍贵太妃和大将军曾有一段缘,但两人只能隔着戏台遥遥相望,是故雍贵太妃此生不再踏足畅音阁。」宛琇颇为满意谣言的流传之速,难得称赞佑香一回。   后者只是摇摇头。「这件事不是奴婢传的,我只有照太妃娘娘的吩咐,说出雍贵太妃的房中藏了许多戏文。」   「看来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见目的已然达成,宛琇并不在意。「不管是谁,终归是件好事。」   如今她所想的,是如何给所有人难堪。过往被他人阻止的事,她越要做,她要证明就算半生受命途所欺,但最终她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淳太妃的名号逐渐在宫中火红起来,当消息传至如玥耳里里,她也只能无奈以对。   「淳太妃藉雍贵太妃之名,丧期未满百日即要再召外学伶人入宫演戏,这种行为实在太过份。」尔荷听着后宫流传的消息,愤愤不平。「若不再制止淳太妃的荒唐行径,有朝一日定会伤害娘娘自身。」   「我明白妳在顾虑什么,只是今时今刻,宛琇定然不会听我规劝。当日我下旨禁外学伶人入宫,如今宛琇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再传召高流斐,我若再加以劝阻,恐怕姐妹情谊真毁于一旦。」如玥心知,宛琇是在向她赌气,如此一来如玥心中倒还有所安慰,至少这个妹妹仍把她放在心上。   「我如今挂心的倒不是此事,而是暗地里看不见的事。」   尔荷顺着如妃目光望去,只见这目光落在佛堂前的杨柳连枝上。   「妳上次派人查探,说湘菱的母亲籍贯无锡对否?可见当日她分明认出香囊样式,却仍想隐瞒,这香囊的主人定和湘菱有所关系。」   当日湘菱离开后,如妃便传她入内,交代仔细调查湘菱背景。「只是区区一个香囊……」   「宛琇向来自视甚高,不可能无故佩戴来路不明的香囊在身上,除非这香囊是对她意义深重的人所赠。」思及此,如玥眉眼再阴郁几分。   尔荷想了想,道:「湘菱曲意维护的人,会不会是木都儿?」   「我也做过这种猜想,只是木都儿仅为湘菱的继女,两人情感向来不睦,加上木都儿曾多次阻止其在宫中的买卖,湘菱似乎没必要为了维护木都儿,冒着谎言被拆穿的危险。」   「娘娘说的极是,况且淳太妃一向和木都儿关系不佳,听闻木都儿近来受淳太妃刻意刁难,淑贵太妃离宫后,淳太妃就吩咐每日的膳单定要在寅时整准时送来寿康宫。」   「无时无刻为难人,的确是宛琇的作风。」如玥重重的叹了口气。「她为难的不只是木都儿,也是我。」 第10章 為難   (十五)   若是要问木都儿,淳太妃是个怎样的人,讨厌一词似乎还不足以表示这位太妃惹人怨的程度。   偏偏,她老是和其相见。   就连想绕个远路去办事,都能遇见从畅音阁看完戏出来的淳太妃。   「木都儿是要去哪?宫中女眷都因高流斐再次入宫,或多或少找借口到畅音阁看戏,怎么就不见储秀宫的姑奶奶?」   就算知道淳太妃是刻意来找麻烦,木都儿仍是滴水不漏的平静答道:「多谢太妃娘娘抬爱,但看戏是各位主子的消遣,木都儿所做的只是将宫中各项事务打理好。」   淳太妃讽刺笑道:「纵是平日气焰高张,木都儿还是挺有身为奴才的自觉。」   「太妃娘娘若无事,木都儿还有事要忙。」   「是要去内务府吧,怎么往西走呢?」淳太妃偕着佑香走近木都儿身边,道:「方才畅音阁才散戏,穿过畅音阁到内务府,岂不是更省时间?莫非木都儿对宫中仍不熟悉?不如让本宫领妳走一趟。」   木都儿跟着淳太妃行至畅音阁,后者忽地停下脚步,转身笑盈盈望来,却令木都儿心中徒升警戒。   「佑香,妳可知宫廷这么大,本宫最喜欢何处?」虽是对佑香发问,宛琇却是瞅着木都儿瞧。   「佑香不知。」   「宫廷之大,本宫唯独钟爱畅音阁。因为畅音阁是个演戏的地方,虚幻人生梦想寄望,皆可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中实现,同时也因为畅音阁是个演戏的地方,也许有些人台上戏演得好,台下说不定又是另一个样子,本宫喜欢看台上的戏,也想一窥台下的人生。」   「佑香愚钝,不明白娘娘所指为何。」   「有些人上了台一副温良恭俭,下了台却猛使绊子阻人前程;有些人上了台自以为操掌一切,下了台也忘了自己只是戏子一枚──」不知是在说谁,宛琇毫不留情句句讽刺,最后一句更是怒气并生。「若让本宫上台,就是脸上施了粉墨,也定当本色演出。是仇是恨,我钮祜禄宛琇毫不留情加倍奉还!」   「若娘娘想登台献艺,此事还须得皇后娘娘批淮。后宫决断,仍是皇后娘娘所掌握。」面对对方不容情的怒火,木都儿直接顶回了一句。   「说的极是。」这回话丝毫无损宛琇的意气风发,只是望向对方的眼神抹上了深意。「木都儿真不愧是储秀宫榜样,本宫也想看看,木都儿是否真的如此表里如一?」   如今已握有大权的淳太妃,行事起来更无顾忌,迨木都儿自内务府办事回来,淳太妃更特意令佑香前来通传,定要在隔日寅时前见到膳单。   储秀宫众宫女抱怨四起。   「又是这个淳太妃,她摆明是找碴!」   「下午在畅音阁前也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在话里挟刀带棍。」   「姑奶奶,我们不如告知在热河的皇后娘娘……」   「千万不可。」木都儿打断所有杂声。「膳单一事只是小事,将此事上禀,只是显得我们储秀宫骄矜自贵。做人奴才的免不了会受主子气,岂可因为我们的主子是皇后娘娘,便忘了规矩?」   见众人默然,木都儿放软了声道:「明日寅时妳们不用随我前往,膳单的事我自会好好与淳太妃商议。」   不管事情再怎么麻烦,她亦不能推却,否则淳太妃又会找更多借口为难储秀宫。   五更未到,木都儿即拿着膳单前往寿康宫。   佑香引入门后,宛琇便令其退下,房内红烛方燃,看来是要耗上一整个长夜。   「今儿怎么独自前来?一路夜黑风高,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多谢淳太妃关心。」看着对方假意笑靥,木都儿听在耳里只有浓浓嘲讽。「这是今日膳单。」   从木都儿手里接过膳单,宛琇仅草草翻阅,随口说道:「今儿个我想要吃得清淡一些,这膳单里哪些菜色较清淡?」   「……我觉得不佳,今儿还是想吃多荤些。」   ……   如此翻来覆去折腾数回,宛琇索性将单子往桌上一扔。「这膳单列的菜色本宫都不喜欢,再换一份来。」如此,真的是无理取闹了。   木都儿脸色僵硬,却仍字字在理说道:「送到永寿宫内的膳单也是同一份,如妃娘娘从未有过意见,不知太妃娘娘对这份膳单到底有何不满?」   「我不满的是妳──木都儿。」宛琇抬起眼来,笑里带了几分冷冽。「本宫如此对妳,妳没什么要说的?」   「请太妃娘娘省些力气。」   「本宫喜欢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宛琇话说的暧昧,但谈的显然不是□□。「木都儿真不想上书至热河?」   「我不懂娘娘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对自身到底有何益处。」木都儿只觉得这种行径十分烦人。   宛琇倒是假装认真的偏头侧想,才又无聊笑道:「的确没什么好处,不过我乐意。」   「若我想玩这游戏,妳木都儿也只能陪着我玩,直到本宫腻了为止。」话说到最后倒多了几分狠意,但望向对方时,眼里又有几分戏谑。「这膳单妳拿决定就好,其实本宫是个很好伺候的人,木都儿是否也如此觉得?」   木都儿自觉她没必要受淳太妃的气,但这份感受在如妃传召她时,竟化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气。   或许是因为之前湘菱告知的香囊一事,木都儿对如妃多生出一分隔阖。进入永寿宫后,神情已悄然变冷。「未知如妃娘娘为了何事传召木都儿?」   见木都儿到来,如玥放下茶盏,和气问道:「听闻储秀宫近日事务繁忙,本宫甚是挂怀,不知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谢娘娘关心,木都儿尚应付得来。」   「寿康宫那儿,也是如此吗?」   听闻如玥突然发难,木都儿仍是维持一派平静道:「淳太妃娘娘近日精神饱满,无甚大碍。」   「所以到了寿康宫,皆无事发生?」   「太妃娘娘对饮食要求,每日在膳单上头着墨较多。」   「既然无事,本宫就放心了。」见着木都儿眼底对宛琇的浅浅厌恶,如玥心底便已排除两人之间会有所牵连,便仍维持笑意道:「劳烦姑奶奶走一趟。」   见木都儿离去,一旁的芊蕊才吭声道:「姑奶奶仍旧一副好大的架子,连应对娘娘时也是如此。」   「木都儿能成为皇后身边的红人,自是不简单。」尔荷问道:「只是不知她为何要在娘娘面前,掩盖淳太妃所做所为?」   「就像尔荷妳所说的,木都儿并不简单。」如玥寻思过后,整理出说法。「要成为皇后身边的红人,自是要清楚皇后想法。眼下宛琇挑起的这些纷争,其实是步步逼着木都儿状告热河,以藉此打压钮祜禄家族。」   「但打压钮祜禄家族,不也是打压淳太妃自己?」芊蕊不解问道。   「现下的宛琇根本不会想到这点。」如玥摇摇头。「如今寿康宫中已没人制衡得了她,宛琇的作为都只是在抒发这些年来的怨气,所以她要打破成规,要争要斗!但宛琇无法直接针对我,便针对木都儿。若木都儿向皇后告状,皇后惩治前朝妃子有违伦常,但要寻当朝妃子的错处,可就容易许多。」   芊蕊不住惊呼。「所以淳太妃是要让皇后对付娘娘妳?」   「此事木都儿定然通透,才会对淳太妃隐而不发,全因她一片护主之心,不忍皇后为钮祜禄家的内斗伤神。」想起木都儿可能背地里咬牙,如玥微微笑道:「至于她不在我面前提及此事,是因我和宛琇仍为姐妹血脉相连,她若向我抱怨,又能讨回多少公义?木都儿已选择咽下这口气,只要她持续吞忍,便不用担心宛琇过多的举措。」   「尔荷、芊蕊,千万别小看储秀宫这位姑奶奶。」如玥想到了另一件事,也沉下脸色。「布雅穆齐家的女人,都不简单。」   墨迹点点,映入眼中却是满纸空花,如玥搁笔叹了再叹,心思始终无法澄明。香囊之谜一日不解,她对宛琇的挂心便多一分,她怕这个妹妹误入歧途,却又不知该用何种方法管束。   前阵子两人在宫中一同执笔书画的场景,竟恍若梦影,如玥着实懊悔当日未再多亲近一分,但又不免哂笑,当日的疏离不也是自己所做之决定?为何总到事后才空嗟叹。   如今知晓香囊来历的,只剩下湘菱。但要如何令湘菱供出实情?如玥想了又想,吩咐尔荷前往撷芳殿去请湘菱。   又命芊蕊准备桂花糕等甜点,如玥好生等待,总算盼来了湘菱。   「未知娘娘传召,是为了五阿哥近况?」湘菱轻声问道。   「倒不是,只是怕湘菱近来误会我,本宫才请妳走一趟。」如玥招了招手,示意湘菱一同坐于桌前。「这是我命人特地准备的桂花糕,妳吃吃看。」   「这怕是于礼不合……」湘菱原有犹疑,但见如妃热忱,终是推脱不了一同入座。「娘娘此番盛意,湘菱着实担待不起。」   「这罪我是为宛琇赔的。」如玥牵住湘菱的手,脸上亦有几分无奈。「相信宛琇这些日子的行为,湘菱妳都有听说,我原想向木都儿当面致歉,只是……」   「木都儿向来对事不对人,这事并非是娘娘的错,她自是不会接受道歉。」   「这事怎不是由我而起?宛琇是因与我斗气,才借故为难储秀宫。说起宛琇,我这个做姐姐的真不知从何说起。」   见如妃神色,犹如无法约束家中顽童的忧心母亲,湘菱亦有同感。「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人,偏生不得说她一言半句。」   「湘菱此语,正是本宫心境。」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也融洽许多,话题也不限于宛琇和木都儿两人身上,倒天南地北闲话侃述。   若非天色已黑,如玥还想再留下湘菱,倒是湘菱挂心五阿哥,只得辞了回去。   湘菱一走,全程随侍在侧的尔荷终于发话:「娘娘和湘菱套交情,是为了……」   「正如尔荷妳所想。」如玥卸下笑意,竟有几分清冷之色。   「但就算如此,依湘菱如此谨小慎微的性格,恐怕套不出什么话来。」   「因为湘菱尚未完全信任本宫。若要让一个人完全信任另一个人,就得先让此人重重摔下,在她四面绝壁无处可依时,再对她伸出援手──」   尔荷自如玥未出阁前即侍奉左右,乍听此语,竟慌得连忙下跪。「娘娘深思!这般算计人心,并不是尔荷所认识的如妃娘娘!」   「尔荷,我没有变,我还是妳认识的那个钮祜禄如玥。」如玥不解,因何一个心念异动,竟让多年随侍的婢女惊恐至此。「我只是不想再凡事听天由命,任凭机缘自现。我依然无意害人,只是不再让他人顺着人心妄为而已。」   尔荷闭了嘴,却止不住心底的慌疑。如妃的每一个改变都是因为淳太妃而起,如今又为淳太妃而设计湘菱,娘娘不再安于一泓平静的生活,又欲将命运行至何处? 第11章 關心   (十六)   紫禁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消息,但当这则消息流入以贩卖信息谋生的湘菱耳里,不啻晴空打了个响雷。   「广储司有人私吞青帮暗中混入运送的货物,令家在保定的子女三人被捕?」此刻湘菱如失心魂,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木都儿求证。   「妳爹最近皆未进宫,我托人前往府第也未找着人。木都儿,近来宫中流传的传闻是否属实?」   木都儿方要出房门,便见湘菱急切赶来,但言词之间却都是为了问父亲状况。思及上次如意馆中与父亲的交谈,便气不打一处来。「宫中谣传,怎可尽信?二娘是个中高手,怎还会被此蒙蔽?」   「但妳三名弟妹的确在保定,妳爹也在广储司任职。我也许久未收到保定的来信,在这重要关头找不到人,说不定真是因侵吞货物被人绑走,怎不让我担心妳爹安危?」   「二娘就如此担心父亲?说不定他正在哪处逍遥快活。」   湘菱未曾注意木都儿话中的讽喻,却是气红了双眼,道:「妳对家人死活就这么漠不关心!入宫前后我皆处处为妳设想,妳何曾思虑我半分!」   「我若不思虑妳,妳三番两次讹言牟利,我早就向皇后娘娘请旨逐妳出宫,还要忍受妳今日在我面前无的放矢?!」木都儿是真动了气,平日亦不见做为继母该有的嘘寒问暖,今日一来便如此厉声指责,她木都儿若不关心家人,早对这对声名狼藉的巴察夫妇发了狠!   湘菱担心子女安危,不愿再做争辩,仅望向木都儿,眼神中隐含失望之情。「是我湘菱对妳寄望太高,认为到了紧要关头,妳我会是一条心。」   湘菱拔脚欲走,却被木都儿一把扯住。讶异于对方的无理,但接下来的一席话,更令湘菱窝火。   「在妳心中,到底什么是紧要关头?是传闻我爹陷入危难的时候,是臆想乡间三名弟妹哭着喊娘的时候,还是我进退不得、处处被人叱斥的当下?我说的话妳不想听,外间谣传的谣言妳就深信不移,那妳还来找我求证什么?反正我在妳心中无足轻重!」   湘菱一把甩开衣袖。「我挂怀乡间子女何错之有?我关注妳爹又有何过?我已尽力对妳付出关心,却弄得至今不晓得该如何和妳相处!」   「我们可有好好相处过?这到底是二娘不够尽责,还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太失职了?」木都儿不明白自己何以变得如此尖酸苛薄,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以伤害湘菱为目的,看到对方痛苦的神色,竟还不肯罢休!「那么二娘就自己去找爹问个明白──」   湘菱出了储秀宫,一时想不到还可以找谁帮忙,虽然她在宫中看似左右逢迎,却也因从事的买卖而少了个真正可出力的帮手。思绪杂沓之余,竟想到如妃!   未再多做思考,湘菱即奔往永寿宫。   待湘菱将事情说过一遍,如妃握住湘菱双手,柔声安慰道:「切莫慌乱,也许一切只是谣传。」   「可是传言中的人物背景都已如此清楚……」   「湘菱莫急,本宫连忙命人出城打探,定要找到巴察大人才肯罢休。」如玥不住安慰湘菱,又道:「看妳急得六神无主的模样,不如今晚在此留宿,明早再返撷芳殿。」   湘菱定了定神,道:「承娘娘错爱,但照顾五阿哥是湘菱的本份。五阿哥天生即带血症,须更加小心照料,湘菱还是回去较为心安。」   「那就有劳湘菱了。」   「尔荷姑姑,看娘娘为湘菱嬷嬷如此担心,我也不愿相信这谣言竟是娘娘所示意……」和尔荷共同守在门外的芊蕊,低声说道。   「娘娘之事,妳我只需照办无须置喙。」经过一夜深思,原对如玥惊疑的尔荷决定先压下心中不安,虽然她不喜娘娘为淳太妃之事劳神,但此刻唯有湘菱握有能对付淳太妃的线索,掌握线索后,再决定要怎么做也不迟。「娘娘对湘菱,也有真心。只是为了淳太妃,娘娘可以暂时将一些真心视而不见。」   而这点,也是如妃最大的弱点!   在如妃和湘菱彻夜长谈的同时,木都儿正持着膳单往寿康宫。   只是今日淳太妃惯常的挑剔,令木都儿觉得特别烦神,对方似乎也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凉凉笑道:「怎么?终于觉得厌了?」   若是平常木都儿是绝不会回嘴半句,但受了湘菱一顿气后,木都儿竟伸手去夺使得淳太妃呶呶不休的膳单,被机灵避开后,膳单未抢成倒将桌上茶水翻倒一地。   「妳够了没有──」   宛琇愕然看着说出此话的木都儿,过了儿才反应过来大喊:「佑香,佑香!」   这时辰向来睡酣的佑香听闻呼喊,也急忙赶来,一进门却见着满地狼藉的模样,不知所措抬头看了看淳太妃。   「方才我不小心把茶水翻倒了,这儿收拾一下后妳再沏壶茶来。」   宛琇移坐炕上,佑香出去后才对木都儿说道:「本宫不是帮妳说话,只是体谅妳今日听闻家人遭劫的消息,心绪不宁,再落井下石太无兴味。」   那方才还在挑剔膳单的是谁?木都儿嘴上不说,却负气背过身去。「谢过淳太妃。」   「既要谢我,就来这炕上坐着。」宛琇手一指,竟是邀木都儿就座之意。「难道妳与湘菱吵了一天,还要在我这寿康宫站上半夜吗?」   木都儿当真一扭身,就坐往炕上,宛琇难得露出和顺的笑意。   「妳父亲和乡间弟妹之事,可有眉目?」说来奇怪,起初宛琇是真想整治木都儿,但几番为难后,竟油然生出一股诡异之情──唯独她能欺负木都儿,换成了其他人只徒令宛琇生气。「钮祜禄家在京城还有些势力,我可以和在兵部供职的堂哥说一声。」   若说关注宫中逸事并不希罕,但对于淳太妃的拳拳盛意,木都儿显然有些讶异,当下婉拒。「我爹根本不是如传闻中被青帮绑架,他是躲在城郊,与新纳的妾及所生男丁共享天伦之乐,京城里自是找不着他的行踪。」上次如意馆一会,爹亲即告诉她所谓的『喜讯』,令她当场冷笑连连。   「自古男人皆薄幸,纳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妳今日特别不开心?」相处久了,宛琇还是能凭些细微举止,来判断这位冷冰冰的姑奶奶性情。   「是我二娘──」不加思索说出口后,木都儿原有些后悔,但又不吐不快,索性在淳太妃面前放肆一把。「我曾将她敬为天敬为山岳,心翘懃以仰止,如今我却不再这么想。」   「这种心情,我似乎也曾有过。」宛琇看向木都儿,忽地笑道:「说不定我们同病相怜。」   木都儿不作声,撇过头去不想再继续话题。倒是宛琇斟了盏茶,唤道:「这合欢花茶宁神解郁,佑香也泡惯了这茶。但近来我心情大好,根本不用安神。」   「妳喝喝──」   如此和气的问话,令木都儿恍然产生种错觉,淳太妃是在讨好她?但眼下这种气氛并不坏,于是木都儿接过茶盏,倒也认真喝了下去。   「妳啊,不会看戏连喝茶也鲁莽,多点风雅都不行。」宛琇再斟了一杯。「再喝些,喝慢点──」   合欢花茶宁神之功效不假,木都儿这阵子本就劳累,加上为湘菱之事伤神,竟不自觉于炕上睡去。当宛琇想再倒茶时,便见着一副美人卧睡的景象。   宛琇起身拿了一床薄被,披在木都儿身上,自身倒坐于桌前,心事重重望着熟睡中的人。   她的寝宫已有多少年未有人留宿,木都儿阴错阳差倒成了这些年来的第一个。世事的变化怎是如此玄妙,她得想想日后要如何更加刁难储秀宫才是。   唉,踢被了?   贵为太妃目无下尘的宛琇,竟也起身为个宫女盖被。 第12章 心上人   (十七)   得如妃帮助,湘菱总算知晓真相,当下除了放下对三名子女的挂心外,对于风流成性的巴察,她已不想再多费唇舌。最多,便是斥责巴察因自身韵事而使仇敌有可趁之机。   「巴察大人此种行为,真使妳伤心了。」如妃牵住湘菱的手,道:「只是天下男儿皆如此,都说丈夫──出了一丈以外便不是夫。」   「我不是在为巴察伤心,只是前阵子为这事去问过木都儿,当时是我误会了她。这几日特地前去储秀宫,她却对我避而不见。」   「再过几日,兴许就气消了。」如玥早就料准木都儿不会帮助湘菱查明事实,只是湘菱对木都儿如此上心,竟是情真意切。「我看妳们母女俩的相处,可真令人摸不透彻。」   「未嫁入布雅穆齐家前,我和木都儿母亲早已是旧识。」湘菱顿了会儿,似乎在捕捉过往的回忆。「当年木都儿喊我喊的是姐姐,也曾玩在一块儿。但自从她母亲去世,我为了生计决定嫁给巴察当续弦后,木都儿便一直无法谅解,认为是我剥夺了她父亲对母亲的思念。过不久她入了宫,当我进宫后,木都儿对我的恨意只有愈来愈深。」   见湘菱说到后来有几许惆怅,如玥同样心有不忍。「湘菱,有朝一日木都儿定会了解妳的苦心。」   「我当初也是为了自己,如何能够求她谅解?」湘菱只是摇头。「如今她还肯叫我二娘,将来出宫后不要形同陌路,已是我最大希冀。」如此说来,她倒是借着这深重可怖的四面红墙,巩固了一丝她与木都儿唯一的联系。   「我待宛琇,亦是如此。」双手覆住湘菱右手,如玥低着头,那些声音才从暗沉低哑处冒出。「对我而言,宛琇是我放在掌心疼的妹妹。我喜欢看她任性的模样,她淘气时喜欢微微扬起眉来,那些虫子随后便出现在绣房、书房,任何能引得一众孩童大叫的地方,我有时很气恼她如此,但只要宛琇的一句姐姐,只要她道歉似的拉住我衣袖,就算多少佯装,也只能化作一声不知从何责怪的轻叹。」   「其实,她淘气时的模样甚是可爱,一双眼睛如水洼般盈盈闪着波光,那是真正的望穿秋水。那时的她笑得开心,我也同样……」   湘菱听着如玥描述,忍不住看向对方神情。在众人面前向来端庄有礼的如妃,描述起宛琇时竟走神了,一双眸子是如坠雾中的般朦胧飘渺,不自觉竟勾起嘴角,透露出无限的向往,揉合那一番话充满着万般情意。湘菱一时看痴,直到如玥讲完过往仍怔在原处,脑中彷佛有雷声轰然作响,过了良久,才试探地吐出一句:「方才听娘娘描述,一时间,湘菱还以为娘娘讲的是自己的心上人。」   如玥眸中明显闪过慌乱,但片刻仅定了神,佯笑道:「湘菱多想了,宛琇是我的妹妹。」   「若非知晓淳太妃是娘娘的亲妹妹,方才觑娘娘神情,只怕连湘菱也会误会。」不再延续这话题,湘菱转而说道:「多谢娘娘一番开剖,如今我亦感心情轻松几分……」   后来湘菱说了什么,如玥全无听进耳里,她只是微笑着,所想的却全是湘菱方才的那句话。当真,已到了如此明显的境地吗?   当真,她只要一说宛琇,便会将那些不可告人的私密全宣泄而出吗?她对宛琇,是真的吗?   湘菱离开后,尔荷进入房内收拾,便见着如妃凝重到滞郁的神色。「娘娘?!」   「尔荷,」如玥开了口,声音却冷得像一把削着寒光的剑。「我想已经有了办法,让湘菱全然信任我。」   不只是信任,她更能借着湘菱,去达成她一直想做的那件事!   黑夜疾行,宫中侍卫对于木都儿夜半举止已见怪不怪,只要远远看见红灯笼前往寿康宫的方向,连盘查也不用,便知道这是宫中上下传闻被淳太妃刻意刁难的储秀宫姑奶奶。   木都儿眼窝周遭已有淡淡的黑圈,心里早偷偷恨上一顿。当晚的好心果真是种错觉,翌日淳太妃仍是维持往常的不可理喻。   「木宫等妳很久了,膳单怎这么晚才送来?」   木都儿才刚从一片月色中走来,全然无法理解『晚』的定义为何,仍是交出单子,便自觉的站在一旁。   但宛琇不看膳单,反而是盯着木都儿瞧。「妳最近没睡好?」   得不到响应,宛琇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是明知故问,倒也勾起一笑。「何必每日亲自来送膳单,叫底下的那些宫女不就行了?」   「只怕她们会被太妃娘娘欺负到哭了。」那夜的相处仍多少改变了两人间的关系,木都儿对于宛琇,不再只是全然的官腔响应,几句抱怨也不难出口。   「说的也是。」难得的,宛琇也大方坦承恶劣行径。「妳只要赶快上书热河,不就为这状况解套了?」   「我不能让皇后娘娘烦心,也不愿得罪如妃娘娘。」见淳太妃脸色蓦沉,木都儿心中确实有几分开心,吊了会儿话头才说道:「这也对太妃娘娘您没有好处,将闺阁之事变成家事,将家事变成国事,娘娘不怕最后会难以收拾?」   宛琇斜过头,看着木都儿笑道:「妳这是关心我?」   「木都儿只是不愿后宫纷争难休,劳烦皇后娘娘伤神。」   「左一句皇后右一句皇后,妳还真是敬忠为主。」宛琇忽生起厌烦,说道:「不如我向皇后讨妳过来,看看成了寿康宫的奴才,妳会不会横竖左右都喊着我?」   木都儿心中一跳,仍不动声色答道:「这是娘娘您逼我上书热河的新花招吗?」   「妳是这么认为的?」   宛琇深深的望向她,目光里有太多木都儿不想了解的东西,木都儿只能撇过头去。「还是请娘娘快看膳单。」   宛琇看也未看,将膳单掷在桌上。「看来看去不就是那些?每天都看一样的──这上头有茯苓糕吗?还是有捏面人?没有的东西还敢一直拿出来丢人现眼!」   木都儿拾起膳单,脸色早已如常。「谨遵太妃娘娘懿旨,木都儿告退。」   木都儿今日走得较早,宛琇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是真恨起这不识抬举的储秀宫宫女了。若木都儿始终这般硬气,想要借着皇后之手打击如玥一事便难以实行,倒不如再回过头着墨如玥最怕的是什么,比起和木都儿纠缠更加有用。   如玥最在意的,肯定是她身上的香囊。为防止自己做出逾矩之事,她这位姐姐一定会想方设法探听香囊的来历。这些日子她频召外学伶人入宫,甚至并肩与高流斐在后宫当中畅谈戏文,一切都只是为了要引起如玥注意,但似乎已被对方看穿把戏。看来若无新的花样翻出,她的姐姐会很快淡忘妹妹对她满怀的恨意。   宛琇望着未亮的天色,昏沉一片,见不到黎明。 第13章 茯苓糕工商時間(一)   (十八)   相对于宛琇高调的张扬,如玥和湘菱的往来总是暗地进行,若被人说成永寿宫意图影响皇嗣,便平白落了口实。   湘菱却是愈来愈期待每晚于永寿宫的相会,如妃的故事吸引着她,她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淳太妃,也有孩子气胡闹的一面,更令她惊讶的是如妃叙述淳太妃时的神情,是个层层迭迭的秘密,那勾起的一颦一笑,都落在禁忌荒谬的过去。   「在选秀女的前一年,府里办了场大戏,请来了北方名角翟南生,翟南生向来以做工细腻唱腔空灵名动河北七省,可是他人不知晓的是,这名角对食住也同样挑剔。住的倒好解决,反正王府总有雕梁画栋,只是吃的方面,凡辛、酸、苦、涩皆不入口,翟南生唯独嗜吃甜食,阿玛为了听他唱台好戏,可说是翻遍京师,才找到在大街处卖茯苓糕的老伯。」   「在大街卖茯苓糕,此老伯可有蹊跷?」   「正是──翟南生凡抵京城,总要去他那儿买茯苓糕吃,阿玛花了好大心力才将他请来,受惠的不只是翟南生,还有我们一干孩童。孩童总是嗜甜,听闻卖茯苓糕的小贩来了,怎不凑上前呢?但我王府家规严明,众孩童只敢在心中想着,唯一敢做出行动的,就只有……」   「──淳太妃。」湘菱有默契的接过话尾,两人相视而笑。   「趁着前厅唱戏时,宛琇竟偷偷到了后院,央求老伯做块茯苓糕。宛琇本就是我们当中最会撒娇的,又懂得褒人几句,逗得老伯不只是做了一块,而是做了一大盘。宛琇忙不迭地吃着,但前头戏快唱完,再不回座位上可要被阿玛发现,于是宛琇便叫恰好经过后院的尔荷连忙来找我。当我到时,她的手上全黏着葛粉,一脸惨兮兮的。」   盯着湘菱笑容,如玥眼神渐冷。「我赶忙接过她还没吃完的茯苓糕,一同帮忙吃,见宛琇要甩手,我叫她不要乱动,否则葛粉黏在衣裳上就更难解释。」   「我捧起她双手,那双柔荑裹了粉,更像匀白的珍珠。那是多美的一副景致,鬼使神差间我低头伸出舌,舌尖滑过她的手背、指尖,双唇偶或碰触到肌肤,将细末一一舔了干净……」   湘菱差点惊呼出声,但见如妃柔得快溢出水的表情,她硬生生将惊跳的心脏安回原来的位置。每当说起宛琇,事情总会落在这么一个奇怪的结尾,落在如妃的款款情意中,纵然湘菱和巴察的结合无关乎情爱,但见着如妃姿态,她怎会猜不出如妃情动了?可是怎会对她的亲妹妹如此……   湘菱没有想过如妃因何会把天大秘密告知于她,却在膳房前见到木都儿时,生起一股涛天惊怒。   「宫中可做得出来茯苓糕?需要什么便和我说……」   「木都儿!」   声音里饱含的忿懑令人停下脚步,出了膳房的木都儿莫名其妙转过头,却看见湘菱满脸怒容朝她走来。   「是妳叫膳房做茯苓糕的?」湘菱再补充一句。「为了淳太妃?」   「二娘问这做甚?」   「妳和淳太妃……」见木都儿仍一副不解神色,湘菱握紧拳头,才咬着牙问道:「总之我不管妳和淳太妃有任何关系,马上断个干净!」   「我不明白妳说的!」木都儿也动了气,她所做之事全据之在理,却不晓得总是招谁惹谁,处处受气。就连皇后娘娘在时,也不敢这般对她!「为了膳单之事我早心烦至极,二娘还是非得要挑出错处才甘心吗!」   「木都儿妳误会了,我是……」   「有无误会妳我心中清楚。我奉劝二娘一句,储秀宫事务与撷芳殿无关,闲杂人等不要插手干涉,不要以为妳是我二娘我就会寸寸让妳!」   见木都儿走得恼怒,湘菱心中半信半疑。她深知木都儿脾性,向来不会砌词作假,有或无一句话便会直率承认;但事关重大,她不能拿木都儿的将来去赌。看来唯有借重如妃之力,在不透露木都儿身份下趁机进言,让如妃好好管束自家妹妹!   准备茯苓糕之事并未如想象中顺利,宫中御厨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掌握住这道民间小吃的火候和做法,木都儿未将准备茯苓糕一事告知寿康宫。虽然淳太妃啰嗦烦人,但似乎知她这几日来心绪不佳,竟找理由搁下了膳单之事,变得似如妃一般慈眉善目,让她自行决定菜式。木都儿心想当日听淳太妃曾叨念到茯苓糕,应当投桃报李,至于对方领情与否就不在她的思虑范围内。   木都儿显然是多虑了,所谓她认为的一片好心,只是淳太妃施展下个手段的前奏。才没多久,宫里就沸沸汤汤传出淳太妃向内务府索讨药材,辛夷、杭菊、南苍朮、藿香、吴茱萸、杭白芷等,多半是南方所产,淳太妃竟要求要新鲜植株,最好能够易地而植,内务府为这荒诞要求,几乎搔破脑袋。木都儿闻讯后垮下脸来,连其他侍女都能感受到姑奶奶的心緖比前几日更糟。   辛夷、杭菊、南苍朮……,哪样不在香囊中?亏得淳太妃还能一一分辨出,只是这番用心,却犹如当面被甩了一巴掌,木都儿感到脸颊隐隐生烫。这人如此张扬,不就是想变个法子告诉如妃,她明着在为香囊之事思春伤神?可偏偏又把自己拖下水去──就算在石板上多刻上数个恨字,木都儿也难解心头恨。   就算如妃仍不知香囊是她无意间遗失而酿成风波,但每思及此,总如背生芒刺,无法光明坦荡的做人向来有违她作风,这帐自是要归到淳太妃头上!   但就算再恨,木都儿还是没叫人撤下茯苓糕,她权当喂了白眼狼!   宛琇的动静倒真挑起了如玥的紧张,只是如玥更深知,一动不如一静。宛琇所冀望便是她怒气冲冲当面前去质问,愈见着她难受,宛琇便愈得意,下次只会更加过份。   但这不代表如玥什么都不做,她所要做的,便是针对湘菱下手。只要湘菱肯说出香囊来历,凭她永寿宫权势,难道差遣不动后宫人事?   朝夕相处之下,她已感到湘菱心防逐渐瓦解,只差一步答案便呼之欲出。或许要再上点火,或许要再加点醋……   如玥深思之余,阖了手中请帖,命尔荷进来道:「妳等会儿叫上芊蕊,本宫要摆驾畅音阁。」   「娘娘,您当真要赴淳太妃的戏约?」尔荷惶恐问道。之前淳太妃请帖屡至,不乏耀武扬威之意,都被如妃回绝了;而今竟改了主意要去面对风刀霜剑,尔荷自然不知如妃心中是何盘算!   「宛琇好心邀约,我这做姐姐的怎能一再失信。」如玥苦笑道。   若不去,她真不知宛琇还会搞出何种事端,竟又传高流斐演《牡丹亭》──不是别出,竟横空生出〈叫画〉下出!岂有什么下出?〈叫画〉一出过后便是〈幽媾〉,难道真要看幽媾上演,而她仍恨坐在永寿宫中吗?! 第14章 茯苓糕工商時間(二)   (十九)   暢音閣中,正開鑼著大戲,宛琇似笑非笑睇著戲台。台上高流斐儀表不凡,但宛琇顯然無心留戀,才看了會兒便欲掇拾點心。   但盤中一塊白如雪色的糕點,卻令人失了神,眸中頓時百般情緒閃湧。   「佑香!佑香!」顧不得戲仍在演出,宛琇拔高音量,轉瞬眸中已染怒氣。「誰叫妳呈茯苓糕上來的!我說了要吃茯苓糕嗎!」   「娘娘恕罪!最近這幾日膳單都是儲秀宮經手,佑香不知……」   「行了。」宛琇揮手制止佑香再說,見對方還不退下,怪嗔道:「妳還要做什麼?」   「娘娘既不喜歡,佑香便把茯苓糕撤下……」   「算了,就放在這兒。」心知是自己無理在先,宛琇口氣不免緩和些許。「我又沒說不吃。」   沒說不吃,但宛琇的模樣也不似要吃,只是如見了寇讎般直盯著茯苓糕,直到外間通傳如妃已到,宛琇才收拾神態,目光慵懶的落回戲台上。   「淳太妃娘娘吉祥。」如妃仍先低了姿態,向宛琇請安。   宛琇嘴角仍維持譏諷的弧度。「聽如妃娘娘這麼叫,實在悅耳。我們之間理當如此才是。」   「若宛琇認為口舌之爭能使妳稱快,姐姐自不會計較。」   宛琇變了臉色冷哼一聲,待如玥坐於位上,掃了一眼台上之戲不免訝然。   「我請高先生把戲換了,這種溫良敦厚教忠教孝……無甚精彩的劇情,和妳殊為相配。」宛琇一眼望來別具深意。「還是姐姐妳──是為了看〈叫畫〉的下齣而來?」   如玥並不回答,因為做何回答宛琇都有話說。她只壓低了聲音,柔柔問道:「宛琇,這些日子可好?」   「本宮從沒這麼舒心過。」宛琇盯著如玥眼睛,緩緩地一句一字恨恨念出。「我只怕姐姐妳日子太無聊。」   「若是擔心,妹妹可多來永壽宮陪姐姐刺繡或欣賞字帖。」   「妳那永壽宮太金貴,前去幽深蜿蜒,動不動就重門深閉,妹妹我還是不去了。」一番話裡別帶暗諷,傷得如妃臉色一黯,宛琇頓時覺得心情大好,拾起點心便欲入口。   「宛琇,妳仍是愛吃茯苓糕嗎?」   如玥這麼清清淡淡的一句,聽聞此話的人身子卻劇烈一顫,剛咬下半口的茯苓糕險些捏碎在掌心中。回首冷冷看了一眼,宛琇眸裡分不出是憎是怨。   「我險些忘了,過往姐姐最愛與我分享茯苓糕,不分給姐姐怎麼說得過去?」   拿著半塊茯苓糕遞至如玥面前,宛琇語氣姿態冷意森森,如玥不好當眾拂了臉,正欲伸手去接時,宛琇卻將掌心翻下,茯苓糕直接落在了如玥裙襬上。   「姐姐,都是我不當心──」可是宛琇神情裡絲毫無道歉之意,一雙眼睛早氣得紅了,不知情者還以為這樁意外的受害者應是淳太妃。   下一刻,覆手為雨。   「本宮今日沒看戲的興致了,如妃妳自個兒好好看吧!」宛琇悻悻然起身,把身後的佑香嚇了一跳。   佑香連忙跟上淳太妃腳步,見主子氣勢像要把宮中所有物件翻倒,不由得擔心問了句:「娘娘不回壽康宮,是要去哪?」   「找人算帳!」   若然木都兒知道會在宮中遭受如此多劫難,或許會早求皇后娘娘將她一同帶往熱河,尤其在淳太妃一副興師問罪的態度找上門來時,更是會做此設想。起碼儲秀宮裡的一干宮女,個個都腸子悔青,直恨自己為何還留在紫禁城中。   「誰叫妳擅自更改膳單的!」若是手頭上有東西可擲,宛琇定會砸了洩忿,無奈是在儲秀宮中,只得大了嗓子厲聲恫嚇。   「木都兒不知娘娘是為何事發怒。」   「不知道?不知道的話妳為何還送來茯苓糕!」由於之前已氣過一回,宛琇這回氣還有些提不上來,臉色白了一白。   木都兒看在眼中,原想慰問幾句,但又被宛琇冷冽的神色擋了回去。   「妳怎如此多事,這般不知輕重也是皇后娘娘教妳的嗎?」   罵誰都行,卻不行罵了主子,木都兒正起神色,嚴肅回道:「此次是木都兒自做主張,娘娘若要懲戒,木都兒欣然接受,但莫要將一塊茯苓糕也和皇后扯上干係。」   「妳到如今還不承認!」   「娘娘是要姑奶奶承認什麼?」興許被木都兒勇氣感染,儲秀宮中的宮女終於站出來說話。「上次從壽康宮聽聞娘娘愛吃茯苓糕後,姑奶奶為了娘娘,還特地去找御廚……」   「依芹!」木都兒冷冷喝住。   宛琇臉色緩了緩,想起確有提過茯苓糕一事,也才驚覺自己做得太過,卻仍冷著臉道:「等下把明日的膳單送來,我要再看一遍。」   思量一回,木都兒仍決定獨自拿著膳單去壽康宮,手下宮女已對淳太妃多有不滿,恐怕見面難免爭吵,如此豈不落入淳太妃一心設想的陷阱裡?   吐了口氣,面對這黑漆漆的壽康宮,其實木都兒是再也不想來了。   佑香略帶愧疚的將木都兒引入淳太妃寢室。甫進屋內,坐在桌前的宛琇一雙美目盈盈望來。   這種顧盼之情,絲毫沒有打動人。木都兒公事公辦的將膳單呈上。「請娘娘過目。」   「妳今日十分生疏。」   「之前是木都兒太過放肆,壞了皇后娘娘曾教導的規矩。」   「妳站著說話讓本宮仰著頸子,實在太累,坐下來與我一同說話。」宛琇一反白日裡的氣燄囂張,卻還是掩不住骨子裡的倨傲。「本宮從不曉得如何和人道歉,但今日之事的確是我誤會了妳,我那時心裡有些亂……」   「娘娘是主子,何必和奴才說明這些。」   「妳是儲秀宮的姑奶奶,和別人不一樣。」這不一樣在哪,恐怕連宛琇也未深思。「本宮就和妳說句真話,我這壽康宮比冷宮還不如,外面繁花再多,也拂不了這裡的寂寥。人煙已經如此稀少,本宮更不希望將來來這兒的,是個冷冰冰連句話也不會應的尋常宮女。」   「今日那茯苓糕……讓我想起從前在王府的某些事。」淳太妃頓了半晌,才又開口。「讓我想起了如妃。」   雖稱不上朝夕相見,但同在宮中怎會想起如妃?木都兒微微訝然,靜待淳太妃道出下文。   「妳嘗過茯苓糕沒有?一點兒味道也無。我小時一直以為茯苓糕應是甜到膩口,好不容易京城名角來王府表演,阿瑪為此找了賣茯苓糕的小販進府專門做糕,我便請那老伯也為我做了一盤,誰知一入口才覺平淡清寡,吃了一些我便不想吃了,叫爾荷喚那人過來。她疼我,定會幫我把這些全都處理好。」   「我一直以為日子當是如此,就連我要入宮的前一晚,她還托人偷偷買了茯苓糕回來與我分食,誰知翌日風雲變色。這茯苓糕就像她對我的情意,無滋無味,欺世可憎!」宛琇說著連語調也顫了起來,右手緊扣桌角,留下深深的印子。   木都兒見狀,伸手倒了桌上茶水,遞至淳太妃面前。   「關心我了?」淳太妃輕笑著。往昔這番景象看在木都兒眼裡,只會覺得是譏笑,如今才見著這神情背後的落寞。   「本宮不需要他人同情,只是有些寂寞,在這宮廷裡能說話的人太少了。」淳太妃鎖眉輕顰,縱是愁緒萬端卻也無端勾人心神。「木都兒,陪我說說話可好?」   那夜淳太妃說了許多話,像是要將幾年的苦水全都倒盡,她說了許多和如妃兒時之事、王府的生活,卻沒有說後宮中的不如意,好似她的生活僅止於入宮之前,之後便拉下帷幕。   木都兒只是聆聽,看著淳太妃說起趣事時的眉飛色舞,說至氣極處不忘幫忙倒杯茶水緩緩氣,她看著淳太妃眉眼間每個表情,這才穿透了後宮重重所賦予的虛名,而真正望見眼前這位只想說話傾訴,喜怒從來都不加掩飾的女子。   在後宮中,不該說的話太多,所以人人選擇緘默,就連木都兒自己也從不和其他宮女交談心事,淳太妃卻如此不加防備,將所有事情說給了她聽,木都兒心底頓時響時警鐘。   「本宮心情好過了些。」宛琇手捧杯盞嗅著合歡花茶,仍顯得精神奕奕。「我說了這麼多妳才回一言半句,難怪在宮中人緣這麼差。」   「對了,妳那香囊香氣有些淡了,近來我想幫它換新的香料。」宛琇這話說的,像木都兒早心甘情願將香囊贈給了她。   沉默了會兒,木都兒才開口。「不要用藿香,香囊裡裝的是沉香。」   宛琇望向她,善意的一笑。「我知曉了。」   木都兒動了動唇,似乎有什麼情感想宣洩而出,卻又覺得故事太蒼白了。她的過去還稱得上幸運,只是她一直無法原諒湘菱,這個曾經在她腰際繫上香囊,教她詩文對她說過千般話語的女子,最後背叛了她最初的信賴,將她的崇拜從雲端扔進泥濘裡,告訴她要自主自強的那個人,卻用最真切的行動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她也想和淳太妃說這件事,卻不知道如何說起。   「妳還是不高興?」宛琇湊近身前,突如其來伸手撫過木都兒額間。「這一道皺痕,本宮向來看著就覺礙眼。」   「這沒什麼……」想起和上次的回答一樣,木都兒忽地笑出聲來,眉眼也露出絲絲溫柔。「娘娘妳已經把它抹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錯字,錯了一個太明顯的錯字啊...(掩面) 第15章 茯苓糕工商時間(三)   (二十)   「今日回來後,娘娘一整晚皆未進食,一盤茯苓糕真值得娘娘生這麼大的氣?」芊蕊撤下今日晚膳後,不解的問爾荷。   「娘娘和淳太妃尚未進宮前都喜歡吃茯苓糕。」爾荷回憶起往事時,微皺眉頭。「淳太妃總是吃了一口後便不吃了,剩下的都是娘娘幫忙吃完,可是娘娘從未為這件事說過淳太妃。」   「若是淳太妃喜歡吃,那為何還如此?」   「也許淳太妃根本不喜歡。」依其惡劣的性格,只是想給如妃找麻煩而已。「娘娘也沒特別喜歡茯苓糕,只是淳太妃喜歡,她便跟著喜歡。」   芊蕊只覺爾荷這般說話有所矛盾,又想不通是怎麼回事。「淳太妃也是,聽說為了這事,還和木都兒吵了一架。」   如今淳太妃的行徑日益狂妄,縱使讓娘娘找到香囊的主人逐其出宮,也只是保一時太平,是否有一勞永逸的方法,讓淳太妃永生安份?   「芊蕊,妳上次說壽康宮的劉應瑞劉公公,被淳太妃責罰一頓後至今如何?」   暢音閣散戲後,湘菱即聽聞事端,無奈擷芳殿中亦事務繁忙。擱了數日後湘菱先往儲秀宮,卻聽眾宮女言道淳太妃又來找麻煩,見不到木都兒,只得轉往永壽宮見如妃。   「娘娘今晚也未用膳嗎?」途中湘菱已聽芊蕊敘述,看來一盤茯苓糕真引起偌大風波,也不知如妃是否會與木都兒計較。   如妃一副懨懨神色,見了來人也才勉強笑道:「湘菱,妳來了。」   「娘娘妳這模樣,身子怎堪得了?」湘菱心疼上前,也同樣流露擔憂。「不如我讓爾荷再拿些糕點過來?」   「糕點?是茯苓糕嗎?」如玥笑裡帶著自嘲。「前些天宛琇和我吵架了,就為了這茯苓糕,看來她是決意忘卻一切。」   「娘娘的意思是?」   「牡丹亭、茯苓糕,宛琇毫不遮掩,卻不是向我示好,而是告訴我她不在乎了。她如今在意的,是該添上什麼香料,忙著幽香暗訪,告訴他人舊情可拋、春意新來。」   聽聞話中絕望,湘菱牽起如妃雙手,不住安慰。「太妃娘娘絕不可能如此,香囊之事絕對是誤會一場。」   她從未向湘菱提過香囊是在宛琇身上,見湘菱不打自招,如玥隱隱冷了眸光。「湘菱妳並非置身其中,怎會知曉我心中所想?宛琇心有別屬,只怕盟已許誓已定,她的任性只會將一切帶入萬劫不復之地。」   湘菱聽了冷汗直流,不僅是驚覺淳太妃率性而為,如妃一席話更點醒她,方才關心則亂,不意洩露出她早知香囊的來龍去脈。幸而觀視如妃神色,仍沉浸於悲痛當中,並未注意話中玄機,湘菱心念一轉,勸道:「娘娘若真擔心淳太妃,便應將實話說予她知。」   「實話?」   「茯苓糕是娘娘與淳太妃情誼的見證,湘菱想《牡丹亭》亦是。」湘菱斟酌一會兒,決定賭上一把。「淳太妃既已開誠佈公將過往搬上檯面,是否也是想向娘娘透露些事情?而娘娘對於淳太妃……也不該只有姐妹之情。」   如玥聽了整個拉下臉來,一埂酢踟壓迫感瀰漫房內。「湘菱,妳在暗示本宮什麼!」   「《牡丹亭》是情愛之音,一般姐妹之間,絕不會為此劇心攜弦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僅是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真正情之所至亦不管倫常藩籬……」   「夠了!」如玥一聲怒喝,面色如飲毒鴆,她盯著湘菱臉龐注視良久,湘菱亦抬起頭來與之對望。   「妳知道妳剛才說的這些,足夠犯下死罪嗎?」如玥聲音如寒徹的冰水,清脆卻又凜冽。   「娘娘若不信任湘菱,過去便不會將與淳太妃的點點滴滴悉數告知。」   如玥聽了這話面色變得和緩,只是眼裡似乎仍有無數想法。又凝視湘菱一回後,再開口的如玥語調已然平穩。「妳說的對,《牡丹亭》在我們姐妹之間的確並不尋常,那是我和宛琇的定情之音。」   湘菱瞳孔倏然緊縮,如玥接下來的一番話更衝擊她數十年來的所思所想。   「我和宛琇在王府時早已看過《牡丹亭》,囿於家規每每看到〈驚夢〉一折便罷歇,當時宛琇曾經問我,為何阿瑪從不允許我們往下看,為何要說《牡丹亭》過於綺麗纏綿?」   「如妳所想,我對宛琇早有他心,於是我坐起身子,問著懵懂將入睡的她。我問她:妳真的想懂?」   湘菱恍覺自己置身在那畫面中,如玥那雙多情深邃的眼睛,凝視著一張惶惶不安的臉孔,那是淳太妃的臉,也是她的──   「宛琇沒有回答我,那兩片唇瓣卻像在向我邀約,鮮艷得快滴出血來,我不想見她有一絲受傷,於是低了唇含住她的唇瓣……」如玥雙唇一開一闔,丁香小舌繾綣出最濃情的話語,湘菱也沉醉在這如夢似幻中。「宛琇的唇很甜很甜,她微微張嘴時更加誘人……」   懂!──懂!懂!懂!鑼響四更,紫禁城彷彿一切皆在沉睡中,是場敲不醒的夢。偏偏此刻,宮苑深深裡還有燈火亮著。   「喏,這給妳。」宛琇興致勃勃地拿出一疋綢緞,眼神明亮看著眼前的人。   「娘娘三更半夜不睡,便是為了這事嗎?」木都兒除了無奈還是無奈,自從上次莫名被責罵又莫名和好後,淳太妃更變本加厲,又拿膳單煩著要她來壽康宮,絲毫不在意儲秀宮上下對她感冒至極,光連聽聞淳太妃三字都如臨瘟疫。   「本宮可是想方設法,才找到這理由能讓儲秀宮的人來我壽康宮。明明是賞賜的好事,蒙寵的人卻說起話來一副無情無義。」至於為什麼要挑半夜,宛琇好心情的略過木都兒的問題。   「娘娘若難以入眠,除了合歡花茶外木都兒也可多備其他茶葉。」木都兒只感頭痛,完全不能明白淳太妃的行徑。   這也難怪,宛琇出身金枝玉葉,從不懂得如何關懷人。她向來只知要引起他人關注,就得特立獨行,是故特意挑選這個時辰,來看木都兒不得不來又傷透腦筋的樣子。「其實本宮很想睡,只是……」   「娘娘有何差遣,木都兒定會辦妥。」面對淳太妃的木都兒早沒了風骨,連不曾在皇后娘娘面前說的應承話都流利說了出來。只因木都兒實在領教過淳太妃的手段,反正太妃娘娘鎮日無事,有大把的光陰可以虛耗;但做為儲秀宮領頭宮女的木都兒沒那空閒,一整夜在壽康宮消磨的結果,便是白日險險失神出了錯誤。如此數回,木都兒便已放棄堅持無謂的自矜。   宛琇倒沒央求做些什麼,只問道:「木都兒,妳今年幾歲?」   「二十四。」   「那麼妳快出宮了?」   「年底冬天即可出宮。」   宛琇聽聞回答,笑意一時間黯了下來,卻又隨即問道:「這麼早就想出宮,可是在宮外有心上人?」   提起出宮一事,木都兒心生煩躁,面上仍答道:「木都兒身邊沒這樣的人。」   「原來是這樣。」宛琇拉高了語尾,顯得新奇誇張的說道:「我猜也是,妳這拗性也沒什麼人受得了,一定連什麼是情愛之事也不曉得。」   宛琇這番話是真惹惱了木都兒,激得她也口出嘲諷。「娘娘聽起來經驗豐富。」   或許是木都兒的表情過於平板,宛琇竟沒聽出話中之意,還真切點頭道:「聽起來木都兒說的很有道理,可惜本宮……不想要那次機會。」   淳太妃指的是錯失龍恩嗎?木都兒欲問出口的瞬間,猛覺這不干她事,硬生生將話憋回喉中。   倒是宛琇徑自陷入深思中。縈繞在床塌之間的是她曾思索一夜的綺麗纏綿,當她不解的問出口,她還記得那雙她始終看不懂的眸子專注凝視而來,因為太深太沉,她忽然不想懂了。「那天,我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錯字Part2,錯了一個太明顯的錯字啊...(掩面) 第16章 失去   (二十一)   「尔荷,从保定传回的消息是真的吗?」永寿宫中,如玥悠悠问道。   「虽然巴察隐匿得很好,但这事情千真万确。」抬眸看了看如妃,尔荷不忍说道:「娘娘真要把此事告知湘菱?这样对湘菱来说岂不是……」   「太残忍了吗?」如玥叹息轻笑。「这件事,湘菱迟早也会知道,我只是把时间提早罢了。」   「湘菱已对娘娘十分信任,就算娘娘不告知此事,假以时日湘菱也会托出实情。但娘娘下此重手,湘菱如此聪明之人,怕是有天会猜到我们的用意。」   「尔荷,湘菱并没有对我十分信任,她只信了七分。」当日仍棋差一着,如玥并未漏看湘菱慌乱后复又清明的神色。「妳是否记得我所说过,要取得一个人完全的信任,必先让其重重摔下。而今,便是让湘菱重摔,再伸出援手的时刻。」   「可是……」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宛琇。」如玥永远可以将话说得漂亮,却不提背地里的一点私心。「当日我多方试探,湘菱仍是多有踌躇,可见她与香囊的主人关系匪浅。若是湘菱难过,想必那人也不会好受,关心则乱,藉此机会也许真相便能大白。」   「湘菱得知此事,必然急着出宫,可是出宫之后无亲可依,也断不会回头去寻巴察。届时只要以五阿哥仍须照顾的名义,便能诱使湘菱回宫,若四周联系既断只剩一线悬悬,湘菱所能做的,也唯有攀着这条线。」   尔荷无法反驳如妃所言,心中却充满担忧。如妃将情感一事算得如此精明,只是情感真能如此区分切块,完全按照设想的方向走吗?柳梦梅知晓杜丽娘为鬼时,并未心生恐惧逃走,反而死生相随;反观李甲娶得杜十娘,纵是情深几许也敌不了怯懦。单单情字费人参,慧眼明心是否就真能参透情短情长?   当湘菱随尔荷进入永寿宫时,不安的感觉一波波袭上心头,尤其见到如妃欲说还休的脸色,湘菱心中一声咯噔,只道如妃已明了事实。   「湘菱,我有件事要同妳说。」如妃看向她的目光,有同情、怜悯,独独没有憎弃。「上回我派人去调查巴察的事,为了让妳安心,亦命人回保定探视状况,却知道了一件事。」   「妳的三名子女,皆在一年前的一场瘟疫中病故。」   湘菱脑袋一空,失态的攫住如玥臂膀。「不可能……这件事不可能!娘娘妳骗我的对吧?」   「湘菱,最近一年来妳可有收到来自乡间的家书?」   手臂颓然垂下,如妃所言不过是证实湘菱一直以来的挂心,但随即湘菱又憎恨的望着如妃。「妳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事!为什么?!」   「因为我待妳如姐妹。」如玥想拉住湘菱的手,却被甩开。   湘菱闻言失笑,人生中的唯一指望顷刻塌毁,她笑得凄凉绝望。「妳若真待我如此,为什么不骗我?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   「湘菱,我不忍心……」   「够了!」湘菱连退数步,直到撞至门板才停下。「什么都不要再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湘菱转身冲出永寿宫,一旁尔荷看见原想劝解,却传来如妃一声「不用了」。   「娘娘,但放湘菱一个人……」   「她若就此犯禁冲出宫门,也是我所料。」如玥收起心中不舍,冷静说道:「妳跟在湘菱后面,看有什么人,会过来安慰湘菱。」   湘菱一路急奔,只想着要赶回保定见三名子女,当切她离家进宫时,那晏晏笑语仍萦绕胸怀,他们怎可能就这么离开她了?   木都儿正巧从廊下经过,见湘菱如失了魂般只顾前奔,急切喊了一声二娘。没得回应,木都儿追上前去,好不容易拉住湘菱。   「二娘,到底发生什么事?」   湘菱见是木都儿,只默然不语,斗大珠泪不断滴下,最后攫着木都儿衣袖,湘菱俯在身上大哭起来。   「二娘、二娘……湘菱……」木都儿唤了数声皆未见回应,最后便唤了称呼,如从前那般叫着湘菱。   湘菱从泪水中抬眸,看着木都儿眼中的关心,不由得悲从中来。「子女……我的三名子女都死了,他们早就死在一年前的那场瘟疫了!」   木都儿也是一惊,但此刻她只能强迫自己镇定。「这是谁告诉妳的?怎么可以随便相信宫中谣传……」   「如妃有理由骗我吗?有理由骗我的只有巴察!莫怪我多次向他探问子女状况,他语多搪塞,放着正事不做只顾着纳妾……就是他害死了我的子女!」湘菱咬牙说到最后一句,早已目眦尽裂,眶中滴出的不是泪彷佛是血。   木都儿见状紧紧将湘菱箍入怀中,只在耳边不断说道:「我知道妳现在想出宫,可是这样是出不去的,我会禀告皇后娘娘此事,还有央求如妃娘娘。我会帮妳出宫,我会让妳见到他们,湘菱莫慌、莫慌……」   那句句安抚如同一道清溪,流进湘菱几欲干涸的心灵。湘菱也终于放声痛哭,一双手将木都儿抓得紧紧的。   纵然指甲嵌入肉中令木都儿背上生疼,木都儿却始终不愿放开,深怕一放又是十载的误会重重,这十年早已够她受得。   湘菱哭得累了,软软倒在木都儿身上。侧脸望去,才发现过去照料的女孩儿已娉婷玉立,也许早不用再为她担忧,她已有自己的所思所想。   「木都儿,妳真的长大了。」   湘菱的一句暖语,令她忍不住低下头去,深深凝望。   却见湘菱唇中吐出轻轻的几句话。「我相信妳和淳太妃毫无关系,可是香囊,必须拿回来。」   前些日子宫中分配下来些茶叶,新疆的罗布麻茶亦算珍品,宛琇便叫佑香沏了一壶,打算待木都儿来时好心分她一盏。   木都儿确实来了,但一进门宛琇便发现她神色不对。   「怎么?还有人敢招惹储秀宫的姑奶奶吗?」   「有。」将膳单放在桌上,木都儿的回答令宛琇吃了一惊,没料到的却在其后。「招惹我的就是妳,淳太妃。」   宛琇冷下神色,语气也变得尖锐。「木都儿,妳现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将香囊还我。」木都儿平静的伸出手,目光炯然望着宛琇。   「妳到底是什么意思!」宛琇一掌拍在案上,刚斟好的茶顿时洒了一地。   「香囊本就是我无意间掉落,妳也说过要还给我,难道想言而无信吗?」   宛琇怒道:「好,那妳把原因告诉我,妳为什么现在就要这香囊?!」   木都儿看着淳太妃,心中剎时有些不忍,但又想起湘菱首次哭得如此凄惨,在这当口她实在不愿再让湘菱担忧。木都儿硬起心肠,看向眼中仍有期盼的宛琇。「这个香囊,是我二娘送给我的。我是保定人士,二娘是江南女子,所以香料不是我摆的,是我二娘当初为我置换,并一一告知其中成份,送予我佩戴。」   本斜倚炕上的宛琇,听着木都儿解释倏然直了身子,待听至对方一句一口二娘,心中怒火顿时翻腾,那句佩戴都尚未说完,宛琇已解开系绳,用力将香囊掷回木都儿身上。   「就妳这个破烂香囊,本宫不希罕!我才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   甫蹲下身子,一盏茶杯登时摔碎在跟前,木都儿容色未变,仍是捡起地上香囊。   「布雅穆齐木都儿──妳拿别人送妳的东西来唬我,以为我是谁!我钮祜禄宛琇是任妳这样蹧蹋的吗!」   「娘娘膳单看完了吗?若尚未看完,卯时木都儿再叫宫女过来请示。」   「妳出去!!」   膳单硬生生被扔往门口,木都儿背过身,不再去看房内情况。纵然淳太妃要乱、要闹,这都和她再无瓜葛了。   她本就是储秀宫宫女,她的主子是皇后娘娘,就算她只是宫中的奴才下人,但不是让每个人呼之则来挥之即去。   只是在听见后头门碰一声关上后,强压在眸底的泪,也才重重掉落。 第17章 離宮   (二十二)   当尔荷姑姑过来问她寿康宫情况时,佑香诚实的告知太妃娘娘近来心情颇差,但佑香没说的是,这次娘娘的心绪不佳和以往几次截然不同。往昔娘娘一不如意,便会在她提起家乡往事时冷嘲热讽,甚或抨击一番,佑香对这些评论总未往心上去,因为一听即知娘娘是在借机发泄。   可是这次,娘娘不再在意她说起家乡事,甚至连她说了和姐妹吵架之事,平日总有长篇道理的娘娘只懒懒地看了她几眼。表面上娘娘和平日殊无二致,但当佑香去整理寝间时,却觉得那凌乱的床褥应该了承受极大的怒气。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同?佑香推算了一下,自从姑奶奶不再来寿康宫后,娘娘就显得反常起来。那日姑奶奶离开后她进了房,向来为娘娘最爱的碧桃紫砂壶、硫璃金玉盏,一整套茶具破的破碎的碎,娘娘只是坐在床侧,脸色苍白不发一语。佑香再愚钝也看得出来,摔碎在地上的不只是茶具,还有一份真心。   娘娘一直很寂寞,就连前阵子姐妹相处甚欢的时光里,佑香还是在畅音阁前见到了娘娘眉间的寡欢,但那天她们也遇到姑奶奶,第一眼见到时,佑香发现娘娘笑了。娘娘的话题里从此多了姑奶奶,就像一个顽皮又孤独的孩子终于找到玩伴,虽然姑奶奶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却也屈就娘娘提出的任何要求,她总觉得两人的关系不像整座后宫传得如此水火不容。   「娘娘,今日要宣高流斐进宫吗?」佑香梳头时小心翼翼的问道。   「嗯,宣吧。」   想了想,佑香还是决定开口。「……娘娘若心情不好,又何须勉强自己看戏?」   宛琇冷冷的斜了一眼。「是谁告诉妳我心情不好?」   「娘娘,有关于姑奶奶……」   「谁叫妳提木都儿的!本宫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深吸一口气,为了娘娘,佑香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佑香听闻储秀宫最近发生了一些事……」   见宛琇不吭气,佑香慢慢的往下说。「听说姑奶奶的二娘,也就是撷芳殿的湘菱嬷嬷,她的三名子女都在一年前的瘟疫里病死了,可是夫君一直隐瞒这事,最近不晓得怎么让人得知,听闻后湘菱嬷嬷当场倒在西六宫的回廊上,双手不断捶着自己胸脯,哭到声音都哑了,还差点想撞梁自尽,直闹得要出宫去。姑奶奶最近也为了这件事到处奔波,还得安慰湘菱嬷嬷的丧子之痛。」   宛琇听完后,从铜镜中望见佑香期盼神色,仍是轻轻哼了一声。「就这样?」   佑香失望的吐了口气,点点头。「娘娘,我想姑奶奶这些日子一定也很不好受,她一下子失去三名弟妹,又得照料继母……不管是什么事情,娘娘可以不要再和她生气了吗?」   「妳懂什么?」宛琇望着铜镜说道:「这头梳好了吧?妳去吩咐内务府,本宫要听大戏,最好唱个十来天都不停歇。」   佑香走后宛琇仍坐在镜前,镜中人影眉眼间隐隐一缕轻愁。宛琇看着镜中人,缓缓道:「钮祜禄宛琇,不准妳同情她!什么事情她都没对妳言明,妳做什么要原谅她!」   镜里容颜却相反的,更显忧郁。   木都儿近日的确为了湘菱之事奔波不已,也为此事求见如妃。   「不知娘娘是否能批准撷芳殿的湘菱嬷嬷出宫? 」   「撷芳殿之事似乎和储秀宫无关,姑奶奶是否管得太多?」虽然明知没有关连,但如玥不知怎地,确实对木都儿心有芥蒂,也不免语带刁难。   「如妃娘娘不可能不知,湘菱是我二娘。」木都儿直视着如妃,纵是求人,也没有低头的意思。「娘娘既可提早让宫女冰妍离宫,难道还要为难更有理由的湘菱吗?」   如玥尚未出声,尔荷即喝道:「妳怎能如此和娘娘说话!」   待尔荷斥完,如玥才说道:「木都儿仗义直言,的确值得欣赏,相信也是因此而和淳太妃有所龃龉,对吧?」   听闻淳太妃三字,木都儿眼神忽尔闪烁,仍镇定道:「除了膳单一事,木都儿和淳太妃并无交集,一切后宫传闻皆是风言风语。」   「好,我相信姑奶奶说的。」湘菱又道:「至于湘菱之事,本宫应允,出宫日期待内务府确议后即可放行。」   木都儿离开后,尔荷才问道:「刚才娘娘是否故意试探木都儿?」   「木都儿道貌岸然,宛琇最是讨厌这样的人,照理两人应不会有所牵连。但湘菱出事后,和她走得最近的也只有木都儿,我才有所怀疑。」   「那娘娘认为是?」   「只愿一切如木都儿所言,只是风传。」方才一刻间木都儿眼神的动摇,兴许是为了掩饰她和淳太妃之间的矛盾罢。   「尔荷,妳去向内务府通传我的旨意,命他们将湘菱出宫日期安排在后日,还有……」   确认出宫日期后,木都儿帮湘菱收拾物什,看着湘菱似喜又悲的神情,木都儿不由言道:「二娘莫再伤心,能回去见弟妹也是件好事。」   「我有何面目去见他们?我这做娘的没有尽过一日责任……」   「这不是二娘的错,是命运捉弄人。」木都儿握住湘菱双手劝慰。「若非宫中职责,木都儿必定奏请皇后娘娘,随二娘出宫。」   「妳有这份心意便已足够。」湘菱恍惚回望木都儿,眼神逐渐清明。「木都儿妳一定要听二娘一句,无论如何莫要再踏足寿康宫一步,如妃对淳太妃的在意非比寻常。」   「淳太妃本就是如妃妹妹,在意也是当然。」   「妳并不明白……」湘菱张口欲言,但就算真相她早已参透,可是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论木都儿怎会相信?   见湘菱神色为难,木都儿只道二娘仍为自己担心。为了让其定心,木都儿掏出香囊,放至湘菱面前。「这香囊本是我无意间掉于寿康宫,如今我已向淳太妃讨回,让二娘担心了。」   湘菱惊讶抬眸,话说到一半又止住。「所以妳……」   「二娘,我真的和太妃娘娘没有其他关系。」木都儿目光恳切,欲以此抚平二娘的担忧。   「所以……」   「是淳太妃想藉此生事,去寻如妃麻烦。」强忍心中黯然,木都儿告知湘菱实情。   湘菱点头称是,才逐渐安下心来。「宫中避讳,妳我皆莫要卷入主子之间的争斗,尤其情斗最为难解。」   木都儿勉强展颜,道:「二娘不要说这些了,看还没收拾什么,我帮妳整理……」   既要出宫,作为五阿哥奶娘的湘菱,亦要向如妃辞行。湘菱本想为当日失态致歉,未料如妃不在永寿宫中。   「芸妃娘娘今日请如妃娘娘过去一叙,娘娘知道湘菱妳今日出宫,所以有些赏赐托我转交给妳,作为一直以来妳尽心尽力照顾五阿哥的谢礼。」   「娘娘真有心,照顾五阿哥乃湘菱的职责,请尔荷姑姑代湘菱向娘娘道谢。」   尔荷指着桌上对象道:「这里有娘娘为妳预备的十两黄金,给妳出宫用的。」   湘菱望着看似沉甸的荷包,不无讶然。「十两这么多?」   「换了是其他人,赏赐十两黄金可能太多,但是对于湘菱妳来说,可能还不足够。」   「湘菱何德何能?」   「这不是对妳的赞赏,赏赐这么多给妳,不是因为妳值得,而是因为妳需要。」   「湘菱不明白姑姑的意思。」   「湘菱,妳应该很明白现在自己的境况。」尔荷一针见血点出湘菱的困境。「在宫中,妳广卖人情,个个人前人后都称呼妳一句湘菱嬷嬷;在宫外,妳的生意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出宫之后妳就会成为待宰之羊,随时万箭穿心。在宫内,妳丈夫要妳帮他收集情报,对妳千依百顺;在宫中,娘娘仁厚,将妳视为娣妹,处处关顾;但是在宫外,天大地大,就只有妳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所以这些赏赐,娘娘都怕不足以帮妳应付出宫后的所有难关。」   湘菱一听,不由得心生感慨。「娘娘为我打算得真周到。」   「天底下只有娘娘会为妳做这么多事,所有难题,亦只有娘娘会费神去解妳困厄。出宫以后,妳就好自为之了。」尔荷有意无意的说道。   「湘菱知道。」   今日是雍贵太妃的百日冥祭,宫中上下尽皆忙碌,尤其负责张罗的储秀宫事务更为繁忙。   但凡事力求良善的木都儿,今日竟有些急躁。「雪杏,奉先殿搬过来的祭品妳帮我打点,我有事要出去办,祭祀前会回来。」   「是,姑奶奶。」   刚要举步欲出,却见一道身影缓缓行入。木都儿面露惊讶,却也只能屈下身和众宫女同声道:「如妃娘娘吉祥。」   如妃表情和善,却也不打算开口。木都儿心有牵挂,便先开口问道:「娘娘怎会这么早到来?还有一个时辰才为祭祀的吉时。」   「本宫今天早上心一直静不下来,所以很想来人多的地方。」   「既然如此,木都儿就叫雪杏她们为娘娘在此设座备茶,先让娘娘安坐稍等,雪杏──」   「木都儿,妳言行匆匆,外面仍有事要办吗?」如妃这是明知故问了。   「木都儿想去神武门一趟,木都儿必定加快脚步,赶及在祭祀前回来。」   见木都儿将出殿外,如妃一声喊住。「本宫明白,木都儿妳亦同样痛失三名弟妹,只因骨肉生死分离,妳一样会感受到切肤之痛。当日,就算妳和妳二娘未能投契于宫中,但今日妳亦会忧心,她离宫后所要面对的茫茫前路。往后妳二娘能否昂然举步,既为妳我所望,亦是妳我所忧。只不过妳有没有想过,妳今日的关怀,是帮她还是令她心中更加难过?」   听闻如妃屡加拦阻,顾不得以下犯上,木都儿露出不悦之色。「木都儿自问对人爱恨表里分明,我二娘亦深知我的品性,昔日我对她恶言相向是事实,但今日我希望能够作片言安慰也是事实,如果娘娘怕我的话为人误解,惹人忧伤的话,娘娘就多虑了。」   「本宫没有说湘菱会误会妳的一番善意,相反,正是因为妳的好言好语、好心话,才是令她心中难过的关键。妳非湘菱所出,但亦是她女儿,妳有没有想过作为女儿,妳的一句慰问,妳所叫唤的一声娘,对一个刚刚子女尽丧的人来说,究竟算是心中的一股暖流,还是一把直插心房的刀刃呢?」正是知晓木都儿和湘菱关系修复,如玥更必须破坏这一线联系。「妳爹早已经派人在神武门外迎接,一切就等妳二娘回府安顿好,妳再找个机会好言安慰更好。」   心中纵有万般焦躁,但如妃所言未尝没有道理,木都儿被如妃一番话阻得进退维谷。正犹豫间,一阵声音从殿外传了进来,连神态始终云淡风清的如妃也变了脸色。   「是啊,为人母者,丧子之痛的感受,如妃娘娘又怎么会不了解?怎么会不明白呢?」   储秀宫众人更是个个面有难色,却又不得不屈礼齐喊。「淳太妃娘娘吉祥……」   「小格格过世当下,如妃娘娘痛不欲生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由佑香搀扶着越过门坎,宛琇走向如玥,嘴角扬起了一道弧度。「姐姐曾说当日若能得到一丝亲人的慰藉,便已是幸事,这句话我也一刻不曾忘怀。」   见如玥面色愈往下沉,宛琇越是张狂,头扬得老高直望向自己的姐姐。「我相信如妃娘娘已经想起往日心情。木都儿,妳就赶快去神武门,还是妳想等时辰过了再去?」   出殿前木都儿回望宛琇一眼,眼神里掀起涟漪,翻涌了万端情绪。宛琇却只是看着如玥,竟心情甚好的笑了。   「既然如妃娘娘也早到,我们姐妹俩就在这儿喝茶叙旧吧。」 第18章 困局   (二十三)   木都兒匆忙趕至神武門,但屢經耽擱早不見湘菱蹤跡,此刻才真正懊惱起來,此去經年,之後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連續數日下來木都兒悵然若失,既已答應二娘卻步於壽康宮,能發洩心緒的地方自然少了。木都兒這才驚覺,以往波瀾不起的心境,竟在不自覺中早已浪濤萬丈,但為了誰又是為了什麼?只能化作煩心的一聲嘆息。   夜半難寐,一陣笛聲隨風送至,木都兒身子一震,連忙奔出。   尋著笛聲走至漱芳齋附近,卻見一人面向明月,木都兒只望見頎長的身影,不由問道:「你是何人?」   「抱歉驚擾。」那人微微一回身,面容雖略顯陰柔,卻也是一昂藏男子。   「高老闆?」木都兒皺起眉頭。在宮中能自由出入,且為男兒之軀的,也唯有每日在暢音閣唱戲的高流斐了。「這時辰你尚未出宮?」   「今日四阿哥興致一來,留我下來講解戲曲,正巧淳太妃娘娘這幾日辦戲,已通融子時前出宮即可,我正在此等小喜子前來。」高流斐多情一笑。「在我眼前這位,五官標緻、嬌俏可人的姑姑,不知是?」   木都兒並不理會,徑自問道:「你方才吹的是什麼曲子?」   「這是我家鄉曲調,將逢中秋,便想起江南風光。」淳太妃近來似乎無心觀戲,之前更點了〈鬧殤〉一折,正聞是:你便好中秋月兒誰受用?剪西風淚雨梧桐。楞生瘦骨加沈重。趲程期是那天外哀鴻。草際寒蛩,撒刺刺紙條窗縫。也唯有此折全為旦戲,不由得令如今為宮中紅人的高流斐多想,一時竟心生愁緒。   「木都兒給高老闆一句忠告,之前宮中曾因夜半傳出的笛聲引起騷動,若無事便請早些出宮。」   「姑姑名叫木都兒嗎?多謝忠告。」高流斐多看了木都兒一眼,木都兒卻已離去。   笛聲猶然,木都兒記得從前湘菱時常吹奏這首曲子,她明知是鄉音,卻愣要聽成了弦外之音。如今宮中再響此曲,她竟以為是湘菱未曾離宮,她還可以叫一聲二娘,又或者看著終日奔走的身影,終只是一場空夢。   但又有多少事是因一時悔悵,而釀起風波?   當夜巧遇後,木都兒益發覺得高流斐出現在跟前的機會變多了,每每在廊上巧遇,對方總是會藉機攀談三言兩語,惹得跟在一旁的宮女臉紅心跳。   次數一多,木都兒便正色道:「我自己拿就行了,有勞高老闆。」   高流斐正撿起宮女不小心掉落的禮盤,趁著伸手接過的當下,高流斐竟摸了一下木都兒的手背。   「放肆!」   木都兒怒目而瞋,未料一陣風沙捲起,眾人慌忙舉手遮蔽,高流斐一把接過飛落的綢裳,以其裹住木都兒防止風沙,一雙手自是不夠安份。   木都兒急忙掙開,喝道:「大膽高流斐!」   「罪過罪過,高某以為絹布相隔有防肌膚相觸,但真想不到姑奶奶的肌膚尤勝絲紡那麼柔滑,讓高某一時實在難分真假。」或許是演慣了情愛百態,高流斐自將風流當成了情趣,似乎不覺自身行為過當。   「你明明存心對我無禮,竟然還想抵賴!」   見木都兒怒聲責罵,一旁儲秀宮眾宮女素半仰慕高老闆之名,出聲為其緩頰。「姑奶奶息怒,我想高老闆不是有心的。」   隨同高流斐的小喜子也道:「姑奶奶,就小喜子所見,剛才應該只是誤會,高老闆還要趕回潄芳齋,等候淳太妃娘娘的差事。」   見小喜子已亮出淳太妃名號,高流斐微微一笑。「算了,小喜子。就當是高某不是,高某先行告辭。」   任木都兒心中再惱,亦無可奈何。   只是才過不久,便聽聞高流斐被淳太妃逐出宮外的消息,一時間如從雲端墜回泥淖,眾人皆不解力來力挺高老闆的淳太妃何以做出如此轉變,但這事傳入木都兒耳中,卻有另一番感受。   淳太妃耳目通天,此點木都兒早已知悉,那麼淳太妃定然知曉高流斐前幾日的行徑。木都兒雖告誡自己不該多想,但有話不說委實非她本性。思索良久後,決定親赴一趟壽康宮。   「淳太妃娘娘吉祥。」   「姑奶奶肯紆尊降貴來此,真是令我壽康宮蓬蓽生輝。」不是將木都兒迎入房中,廳上淳太妃坐於上座,話語說得苛刻。「不知姑奶奶今日來此,有何事指教?某樣破爛東西我丟也丟了,壽康宮亦許久不再找膳單麻煩,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對不起姑奶奶的地方。」   「我是為高流斐之事而來……」   「為高流斐?」宛琇假意偏頭思索半刻,才做出恍然大悟狀。「是了,前幾日聽聞妳和他二人在廊上打情罵俏好不熱絡,莫非是因我這幾日看戲看膩,趕高流斐出宮壞妳好事,所以姑奶奶又專程過來指責我?」   木都兒每說一句,宛琇的回應就句句帶刺,根本不讓木都兒有往下再說的機會。如此交談只會令人怒氣徒增,但若從此踏出壽康宮,恐怕連交集都不會再有。   直視著淳太妃,木都兒開口道:「今日我是真心感謝妳為我做的一切,無論是當日助我順利前往神武門,或是如今趕高流斐出宮,我心裡清楚……」   「──妳清楚什麼!」宛琇截斷木都兒話語,揚高了聲道:「妳也太看得起自己,妳愛聽實話我就告訴妳,不管是妳或是高流斐,都只是我用來對付如妃的一顆棋子,我要誰生誰死都只需一言一語!布雅穆齊木都兒,妳一向都喜歡自作多情嗎?!」   「那淳太妃總是如此拒絕他人的關心嗎?」木都兒並未動怒,一雙眼裡卻帶了點憐憫。「我曾經與妳相同,將他人的關心拒於門外,可是直到完全失去後,我才後悔莫及。木都兒不希望同樣的憾事發生在別人身上。」   「是嗎?」淳太妃抿起嘴角,深深望向她。「木都兒方才說的是我?還是湘菱?」   此刻宛琇和木都兒的糾結,竟讓如今的如玥猜到三分。   「宛琇趕走高流斐?」如玥乍聞消息,不由得細思一番。「當初為了氣我,宛琇召高流斐入宮,如今無故翻臉……並非無故,而是事出有因。」   「我這個妹妹,瞞得我好苦。」如玥輕輕嘆了一口氣。「香囊主人,應該是木都兒。」   爾荷訝然問道:「可是娘娘之前不是說,絕不可能是木都兒?」   「我曾認為不會是……看來這些年的隔闔,果真令宛琇離我越來越遠。」能為宛琇為其出頭,在殿上寧願拿話傷她,又願意攆走高流斐,是否她一直小看了木都兒?   「娘娘打算怎麼做?」   未及回話,又聽得芊蕊來報。「娘娘,巴察大人求見。」   巴察一進壽康宮,便直奔主題。「巴察想請娘娘做主,行書熱河,將我的女兒木都兒許配給敬事房的薛東盛公公。」   「你竟要你的女兒和太監對食?」爾荷忍不住發話。宮女和太監結為菜戶,往往是逼不得已。而木都兒已屆離宮年限,為了延續在宮中的影響力,巴察竟要讓親女兒的一生斷送在紫禁城中!   「娘娘請勿誤會,是巴察聽聞木都兒和宮中的薛公公情誼深厚,是故每次提到離宮之事,木都兒都是神情黯然。我這個做爹的是為女兒好,才會斗膽請娘娘幫這個忙。」   一旁芊蕊出聲諷刺:「木都兒和薛東盛的感情好?巴察大人是聽了誰說這種謊?」   「不得無禮。」如妃止住了兩婢發言,說道:「木都兒為求替皇后娘娘辦事盡力,的確對誰都不假情面。但兒女情愫非我們這些外人所能得知,巴察大人既為木都兒的生父,定然比其他人更了解其所思所想。木宮旨在維護後宮和諧,大人所提之事如妃會向熱河的皇后娘娘諫言。」   當巴察離開後,一向聽從如妃所言的芊蕊,也不住出聲質問:「娘娘真的要將姑奶奶許配給薛東盛?」   「就算我答應,皇后娘娘也不見得答應。」也許是近來見慣了不諒解的眼神,如玥此刻對著已心生懷疑的兩名女侍,竟能輕輕笑道:「我這麼做只是為了試探一個人。不,也許是兩個人。」   「簡直荒唐!可笑!」   宛琇右手握成拳狀用力砸在桌上,胸膛不住起伏。「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只要有人對我好一點,她就想盡辦法趕盡殺絕!連對食這種事情她也能答應,我真想看看她的心是什麼做的!佑香,隨本宮去永壽宮──」   宛琇才剛起身,卻聽得外頭忽傳:   「淑貴太妃娘娘到。」   宛琇詫異了會兒,又見攙扶淑貴太妃回宮的是劉應瑞,眼光忽地一狠。   「姐姐不是在廟中禮佛,怎麼忽然想回壽康宮?」   淑貴太妃不像以往那般和順,反而冷冷看向她道:「我再不回宮,恐怕有人不只是裝神弄鬼,而是要把整座壽康宮都掀翻了。」   就連隨侍的劉應瑞也應聲道:「淳太妃娘娘莫忘了,淑貴太妃娘娘才是貴太妃,是壽康宮最有份量說話的人。」   見劉應瑞趾高氣昂的神色,再聞淑貴太妃話語,宛琇便知淑貴太妃已知曉昔日裝神弄鬼之事,宛琇同樣笑道:「有些人以為找到了靠山,今日便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淳太妃!」淑貴太妃語氣冰冷。「過往妳所做所為,我可以不加計較,可是現在壽康宮當家做主的人是我淑貴太妃,我這座山高不高大不大,不是別人一兩句恫嚇就能動搖!」   「近來壽康宮太失秩序了,既然妹妹妳已經逐高流斐出宮,我也會和如妃說,壽康宮將恢復往常寧靜,該刺繡的時刻刺繡,不該說話的時候也不會開口──」淑貴太妃一句話,再度將宛琇打回地獄當中。   作者有话要说:  高老闆對不起,為了劇情需要毀壞你的形象,跟你道個歉。 第19章 真相   (二十四)   「尔荷,淑贵太妃怎会忽然回宫?」   永寿宫内,如玥看似平淡问着尔荷,但话语中隐含的怒意,随侍多年的尔荷不可能不知,连忙道:「娘娘息怒,尔荷事先的确不知。」   「淑贵太妃初回宫,怎会对这阵子以来发生的事了解得如此清楚?是谁能够不畏淳太妃权势,让刘应瑞去通风报信?若不是尔荷妳借了我的名号,刘应瑞怎敢赌上自己在寿康宫的余生,和宛琇作对?」   「娘娘恕罪。」尔荷咚一声跪下,背却挺得挺直。「尔荷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娘娘。娘娘吩咐的,尔荷会去做;娘娘不忍心做的,尔荷会代劳;尔荷只会做得比娘娘多,不会让娘娘再烦心。」   「妳让宛琇重新堕入那种生活中,就是我最大的烦心!」如玥真动了怒,说话也严厉起来。「宛琇是我的亲妹妹,哪怕她找我麻烦,我也要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这十数年来她从没有开心的日子,如今她好不容易见着一丝曙光,就算我有烦心我有担忧,要我再牺牲其他人,我都不希望宛琇受到一丝伤害!」   「妳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如玥背过身去,不再看着尔荷。「叫芊蕊进来帮我梳洗。」   尔荷忍住了眼泪,失望退下时,芊蕊却急忙闯了进来。   「娘娘──」芊蕊只敢叫出这两字,之后的消息,她全然不知要如何开口。   「发生了什么事?妳说。」如玥盯着芊蕊双唇一开一阖,吐出的话词却似利刃般刀刀直刨入心。   尚未听完,如玥即惨叫一声,当场昏厥过去。   客栈内,湘菱正点起烛盏,一道身影却摇摇晃晃闯了进来。   「杨太医,你怎么喝得这么醉?」湘菱伸手去扶杨梓轩,对方却拨开她的手跄踉跌坐,在桌前忽地嚎啕大哭起来。   湘菱看着这么一个大男人哭,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且说当日湘菱出宫后,巴察虽派人来接,但轿子在途中遇到大雨折断了轿柱,湘菱下轿等待时只当是命途所定,她和巴察早已缘尽,连天也不愿意让她回府。回府后,失去子女又失去利用价值的她只是弃子,如此狼狈回去又有何意义?   于是湘菱撑开伞,在街上信步漫行。她既怕回乡面对三名子女,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如同空中断了系绳的风筝,飘飘荡荡不知该往何方?便是在绝望时她遇见杨太医。   杨太医为宫中御医,当日他在撷芳殿诊断出五阿哥患有血症时,如妃为了封住此事,让她帮忙劝说杨太医。皇子患有先天血症乃是玷污龙裔的大罪,杨梓轩本不愿意卷入宫中秘辛便断指明志以求出宫,未料又被湘菱逼了回来,继续为如妃效力。   而出宫后的湘菱也透过杨梓轩,得知宫内的一丝联系。   「杨大人如此伤心,难道是宫中出了事?」   湘菱此话一出,杨梓轩抬起头来,哑着声道:「湘菱嬷嬷,我们都被如妃骗了。」   湘菱不可置信的回道:「你说什么?」   「妳还记得若葵吗?当初如妃娘娘要我假造若葵发疯之事,以送她出宫,我也这么做了。可是,可是……」杨梓轩顿了顿,才说道:「若葵是真的发疯了!她疯的时候仍不断念着如妃和淳太妃两个名字,在送到吉安所后,她甚至……甚至是被人玷玗……」杨梓轩说到后来再也说不下去,一把就将酒碗扫落地。   「怎会如此?我记得若葵出宫前不是还好好的?」听闻若葵遭遇,湘菱也不禁失声问道。虽然当时若葵为了出宫特意闹出许多事端,但湘菱并不相信若葵是真的发疯。   杨梓轩双眼飘惚,没有回答。   「不仅如此,嬷嬷妳为如妃娘娘做了这么多事,可是在妳出宫后,她竟然答应将木都儿许配给敬事房的薛东盛,这件事情娘娘特地嘱咐要我对妳保密。其实我在街上遇到妳也不是巧遇,而是如妃拜托我来寻妳,为的是看有没有机会劝妳回宫,我却没想到一边劝着,如妃另一手动作竟是……」直接拿起酒壶浇喉,喝到足以壮胆的地步,杨梓轩才泗涕纵横的说道:「起初我宁愿相信如妃是个好人,可是若葵之事让我产生怀疑,所以今日五阿哥染上疫喉痧时,我心生犹疑,下针晚了,没想到五阿哥却……」   被连番消息打击的湘菱,敏锐捕捉到话尾,连忙问道:「妳说五阿哥怎么了?」   「五阿哥……五阿哥薨逝了!」   湘菱心头一凉,万念俱灰之感顿涌。当初她辞别乡间三名儿女,入宫照拂五阿哥,数年下来早已将五阿哥视为亲生,如今连五阿哥也离去,她至亲之人皆已不在世上,还有什么比独留人间更加凄怆?   「不是因为血症……而是因为疫喉痧?」她和如妃时刻害怕五阿哥会因血症离世,没想到却是因为想也没想过的疫喉痧。湘菱盯着杨梓轩好半晌,才又开口:「如妃她……有什么反应?」   「伤心欲绝,自责不已。」   短短八字,却道尽做人母亲的心情,湘菱同样怆然泪下。   「如妃娘娘自责这阵子皆将心力放在淳太妃身上,忘了关心五阿哥近况,才会连五阿哥身染恶疾都不知晓。目前棺木停于撷芳殿中,如妃娘娘日夜皆会去照看。」   「过于关心淳太妃?」湘菱忽地冷笑一声,有些一直没想通的事她想懂了。「不是过于关心淳太妃,而是如妃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淳太妃而做。」   过去她为求人情,将冰妍之事告知如妃,本以为依照后宫流传的谣言,生性凶狠的如妃定会对宫女施以重罚,却未曾料到结局是冰妍提早出宫。而后杨太医之事、若葵之事,皆让湘菱相信如妃不若外界传说如此殷毒狡诈,加上如妃将她引为知己,她亦开始对如妃推心置腹,却未曾料到,一切都是一场缜密的骗局!   如妃不处置冰妍,是因大动干戈追查下,最后反而会伤害到淳太妃;如妃要杨太医效忠,也是在疏远后者和淳太妃的关系;如妃假意送若葵出宫,实际上却是要真正逼疯若葵。更甚者,是如妃欺骗了她,假意掏心先取得她信任,一切都只是为了要查出香囊的主人,否则不会她一出宫,如妃就对付木都儿!   再细思言行,湘菱亦发现破绽之处。如妃为人素来谨慎,怎么一下对她全然信任?且如妃将她与淳太妃之事说得如此巨细靡遗,但徜若真有其事,如妃怎能禁住十数年来的□□,任由误会横生?淳太妃又是何许人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若然她对如玥一往情深,绝不可能仅传谣言却安份待在后宫中;若然她厌恶如妃作为,也绝不可能有姐妹和好的时光。思来想去湘菱都觉得自己遭受漫天大谎,却无可对人诉说,因为一桩桩绵密套成的谎言里有一件事是真实的──钮祜禄如玥逾越常伦,喜欢她的妹妹!但没人会相信这句实话!   湘菱就如一个身怀珍宝的罪人,窥见如玥深藏心底的秘密,路过者却尽皆认为她怀抱顽石而唾其面,就算她疯了似的到处和人说,却只有断脚折手的下场。如妃将□□之事启蒙于她,却要她抱着此种胡思乱想度过余生,为何对她如此残忍?难道为了妹妹,她湘菱就成了一颗弃子吗!   杨梓轩见湘菱似哭又笑,不由得收了眼泪,诧问道:「湘菱嬷嬷妳?」   「杨太医,我和你说一件全天下最好笑的事……」湘菱只觉疯颠,神态狂然。「如玥……那个看似不可亲近高高在上的如妃娘娘,心底却一直恋慕她那任性顽劣的妹妹,她是如此的卑微……如此的卑劣!」 第20章 風箏   (二十五)   五阿哥薨逝撼动了整个紫禁城,就连远在热河的皇上听闻后也忧伤病倒,无法赶回宫中主持丧礼,只得继续在热河休养。   后宫当中更是传言纷飞,更有谣传指出是陈妃的冤魂索命,才令五阿哥枉死。雪杏更因夜半赶路害怕而掉了灯笼,使随行的木都儿也陷于黑暗之中。   「快去附近的宫房借灯笼,有人经过的话,我就先走一步。」   雪杏快步离去后,木都儿见远方一道人影走来,竟是佟吉海。木都儿跟了上去,借着佟吉海的灯笼照看前路。   「真难得,你不怕一个人走夜路。」   佟吉海没有响应,木都儿也不以为意。   「这倒是,现在宫中有关陈妃娘娘的话题,你又怎会明白?」佟吉海疯颠痴傻,除了数术之外一概不理,之前屡次遭其纠缠后,木都儿已明了他心性,倒是放心和佟吉海说话。「刚才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有一刻心慌。也许大家都是一样,相信这个谣言并非出于迷信,只是五阿哥走得太突然,对于难以接受的事,有时候人宁愿相信一个荒诞的说法,心才会觉得踏实。」   「我算过,五阿哥的命格是众星拱月,日水计木月居亥,又得火土紫气星居丑,环而拱之。」佟吉海吶吶开了口,手指又轻轻算动起来。   「差点不记得你懂星象,之前你在城楼就是观星占卜。」也因为城楼闻其笛声,木都儿才会和佟吉海结识。   「明明是至贵之命,怎么会突然年幼薨逝,难道又是我算错?」   见佟吉海又低下头埋首算策,木都儿倒是仰首望天。「如果星星本应是主宰人的命运,要一个乖巧可爱的孩童早逝,相信它们现在也面目无光。」   如玥这几日来都觉精神恍然,食不下咽夜不能眠,只喃喃念着绵愉名字,尔荷和芊蕊虽然担心,却是莫可奈何。   「娘娘,淳太妃娘娘邀您一同放风筝。」   见佑香来报,尔荷心底一阵不快。这阵子五阿哥离世后,宫中谣传不断,除了淳太妃外又有谁会如此费心造谣?尔荷本欲代如妃回绝,但前日如妃所言却让她有了忌惮,便如实转告如妃。   果不其然,如玥黯淡的眸光忽地一亮,虽然当中饱含苦涩。「既是宛琇诚心相邀,我怎能不去?」   听闻绵愉之事,宛琇心中自也一沉。虽然对于侄子只在出生时见过数面,但他是如玥之子,也是自己的亲人,毕竟是一条生命的逝去,怎不令人哀挽?   另有一事令宛琇更加在意,便是近来宫中盛传陈妃索命之说。不论往昔她捏造多少谣言,断不会拿故人之事开玩笑,更何况用此事在姐姐正疼痛的伤口上洒盐?是故她向淑贵太妃禀明后,命佑香约如玥出来,迫不急待想要澄清。   「我突然间相约,没有打扰姐姐休息吧?」   「怎会呢?其实出来走动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与宛琇并坐的如玥抬头望天,佑香不多时便把风筝放上天际,偏偏芊蕊的风筝怎么放也飞不起来。宛琇望着如玥,眼底露出几许真情。   「绵愉的事,宛琇也觉得很不好受,姐姐妳身为额娘一定更伤心。两姐妹再放纸鸢,其实并非难以发生的事。妳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姐姐总是让我放风筝,而妳自己就放纸鸢。」说起儿时,宛琇不由得面露微笑,这种和顺的模样不知多久未曾出现在如玥面前。   「我只是比较喜欢静静飞翔的纸鸢,那种感觉就像老天爷带着一个人在天际飞翔。」如玥彷佛又恢复年少时的冷然。   「没错,以前我的确特别喜欢随风发声的风筝,我觉得特别热闹和好玩,但是现在我就和姐姐一样讨厌聒噪,喜欢宁宁静静地生活。就像一个口不择言的人终于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宛琇此番话是示弱也是认错,不想再让姐姐心忧,她愿意当纸鸢,收起那些不合时宜的旧怨。   本以为姐姐会欣喜的看着她,未料如玥的眼光仍旧望向前方。   宛琇一急,脱口而出道:「姐姐,其实陈妃那件事……」   「──怎么妳一直放不上去!」如玥倏地站起身,离开廊下走至空地处。   芊蕊慌忙说道:「奴婢愚钝,请娘娘恕罪。」   如玥接过纸鸢,拉起线道:「这只纸鸢修补过,两边的物料有所不同,当然难以放飞。」   「奴婢该死,一定是奴婢仓卒向其他宫房借纸鸢,没有检查清楚。」佑香也招认过错。   「奴婢立刻换一只……」   「不需要,就算难放,也一样能放。」如玥将纸鸢往空中一抛,急速扯线,纸鸢竟借着风力冉冉而上,不多时已飘扬在空中。   「娘娘,成功了!」一旁芊蕊拍手叫好,如玥亦露出欣慰笑容。才过须臾,纸鸢却缓缓坠地。   众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宛琇眼底的心碎化作一声冷笑,不发一语离去。   如玥一回神,便未看见宛琇,回寿康宫后便听尔荷道:「淳太妃娘娘根本是故意找娘娘麻烦。」   「往日宛琇传谣言抹黑我,我苦心规劝也好,当面警告也好,宛琇总是装傻扮懵。但这次我根本没有任何表示,但宛琇她反而要特意相见澄清,如果真是她做的,岂不显得欲盖弥彰?」只是这一次,她真的无力再顾及宛琇心情。   如玥还记得,当年陈妃病重,她基于后宫伦理前去探望,向来不睦的陈妃一见到她,苍白小脸竟扬起一笑。   「姐姐来看我了?」陈妃看着她,笑意未减,仍吃力说道:「姐姐,妹妹很恨妳。」   她早知长年争宠的陈妃不会给好脸色看,但如此笑着,却说出恨意满满的话,她只当陈妃是病胡涂了。   陈妃却似望穿她所想,一双眼睛直看着她。「我说的,是妳的亲妹妹淳太妃。我告诉她能伤害妳的方法,她很聪明,亦很愚蠢。」忽地陈妃一阵急咳,却是边咳边笑。「谎言可以伤人,但伤的最重的是自己。」   「就算妳恨我夺去恩宠,但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如玥看着陈妃的病容,不懂曾是如此美丽的女子,竟要四处造谣诬陷。她们同样困于红墙之中,除了寂寞之外如玥拥有的并没有比陈妃还多。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姐姐不是一向知道我的手段?所以我宁可服毒伤身,只争一时,也要争得圣上宠爱。」陈妃彷佛是在说着今日天气如何,丝毫不觉何错之有。「不过我没教这种事情,只是告诉淳太妃,谎言如同洒满金箔的花朵那般美好。她很快就会为了宣泄一时快慰,沉迷在虚构的世界中,代替我继续和姐姐妳斗争下去。」   如玥怜悯看着病榻上生命将尽的人。「伤害一个和妳一样的可怜人,到底有什么意义?」   陈妃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一双眼睛,沉沉睡去。   后来,她逼死陈妃的谣言遍传后宫,她便知道她已失去宛琇的最后一丝信任,这才是陈妃撒的最大谎言。   至今想起陈妃,如玥仍心有难平。   「我没有刻意对宛琇冷淡,只不过我刚才望着芊蕊,看她那只纸鸢一直都不能够放飞,我心里不期然就想,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残忍,要我诸事不顺,连一只纸鸢也无法放飞?我曾以为只要有耐性,留意风势,在风力最大的时候就放线,就算上天不帮我,风力不继,只要我尽快收线都一样放得了,但是上天要它跌就跌──」不管她做得再多,旁人只要简单一句话就能影响宛琇,不管她再处心积虑,宛琇永远是那只不受控制的风筝,想要飞离她的掌控。   她已厌倦风筝无风时偶尔停下来的眷顾,那只是施舍同情,却已让她失去了小格格和绵愉。   宛琇,就算妳我血脉相亲,可是妳的恣意妄为,不能再让人毫无底限的吞忍了。   此时,湘菱业已回宫。 第21章 辛者庫   (二十六)   「娘娘,传说人死后会化成天上的星宿,同样照看着人间。也许现在五阿哥仍在天上陪着娘娘您。」   湘菱这番回宫,是受芸妃娘娘的请托,希望藉助她之经验照顾甫出生的六阿哥。而湘菱安顿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安慰失去孤子的如妃。   五阿哥逝世,昔日宾客络绎不绝的永寿宫亦显冷清,失去皇子的妃嫔如同失根的树,退出入承大统的舞台,就算钮祜禄氏一族多么尊贵亦然。因此湘菱也才放心白日走动于永寿宫,如今已是芸妃春风得意时,自是不会在意此等小事。   自从与宛琇决裂,如玥心境更难平复,每日皆锁于永寿宫中足不出户。今朝故人归来,如玥对湘菱的雪中送炭同感温情,忍不住紧握湘菱双手。「五阿哥多年蒙妳照料,虽然他不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如果星星是凡间尊贵的化身,娘娘应该感到欣慰,如今五阿哥已能主宰自己命运。妳看,五阿哥正在天上绽放光采。」白日无星,湘菱仍认真的望向窗外,彷佛得见五阿哥彼时的笑语盈盈。「五阿哥很乖巧,喜欢与人对奕,就连我在忙的时候他还是跟在身边,一直问我昨日那盘棋最后几步该怎么走?他说,是不是再努力些就能下赢湘菱嬷嬷?」   如玥一听,泪水又忍不住溃堤。「我竟不知绵愉这么喜爱下棋,我从来没好好陪绵愉下一盘棋……」   「娘娘若愿意,湘菱愿意代五阿哥陪娘娘对奕。」   棋盘上黑白分明,湘菱每落一子思虑绵长,无一不是五阿哥往日的棋风,如玥边下边听着湘菱讲述和绵愉相处的点滴,心里乍喜乍悲,喜的是她的绵愉如此乖巧伶俐,悲的是她竟再也见不到这样的绵愉。   湘菱声音如缱绻的柔丝,攀上如妃心弦。「……五阿哥昔日便喜欢做这些事,也不怕别人笑他。」   「是啊,这点和我相同,他有那么点傻性。」白子落定,如玥已赢了棋局,不由轻笑。「我的绵愉棋艺不错。」   「棋局已完,湘菱也应告辞。」夜幕低垂,湘菱不方便久留,便向如妃辞别。   见湘菱欲走,如玥竟失态拉住对方衣袖,好一会儿才缓神道:「湘菱,明日可再过来?」   「五阿哥也是我一手照料,我和娘娘同样是为人母亲,怎么不明白娘娘心情?」原来方才湘菱也是强忍泪珠,此刻细看,眼眶已然湿润。「天下父母心,谁不冀望自己的儿女一生无忧,无疾无愁?谁又不思念已不在身边的亲儿,就算是近在眼前的也担惊不已?」   如玥只道湘菱热心,便不免对自己前日所为愧疚难当。   「娘娘请放心,湘菱明日仍会前来陪伴娘娘。」   数日下来,湘菱已光明正大成为永寿宫常客,众人尽知如妃丧子之痛,而有共通话题又足堪安抚者,唯有湘菱。   见湘菱日日前来,如玥心有不安,终于主动将事情提及。「妳前些离宫的日子,可是回到府上居住?」   一说起此事,湘菱神色顿时黯淡。「自从当日出宫,我心如槁木死灰,亦不知回去布雅穆齐府有何意义?于是我下了轿一人在京城中失魂游走,最终走至一座桥上,我站在桥顶俯看水底深流,本想一跃而下……幸好在此时遇到了杨太医,他劝我保全性命,莫忘了木都儿尚喊我一声二娘。」   「所以……湘菱妳并不知木都儿最近的事?」   湘菱看着如妃,疑惑问道:「木都儿怎么了?」   「妳出宫后巴察来向我请旨,说木都儿和敬事房的薛东盛两情相悦,欲结为对食夫妻,还说此事妳也欣然同意。」如玥边说边端详湘菱神色,只见湘菱从吃惊到忿然。   「湘菱恳请娘娘收回旨意。」为母则强,为保护剩下的唯一亲人,湘菱也强硬起来。「宫中生活已是辛苦,更何况嫁予阉人一辈子困于紫禁城中。巴察不过想利用木都儿得到宫中消息,哪会考虑木都儿的将来幸福!」   「是我一时失察。」如玥藉势懊恼说道:「幸得我书信尚未送出,我会再找巴察进宫对质,湘菱妳可安心。」   「多谢娘娘恩典。」湘菱貌似感激的低下头,却在如玥看不见的阴暗处,露出一个不屑的冷笑。   「娘娘,近来后宫皆传闻如妃娘娘已请旨往热河为姑奶奶说亲,娘娘难道不担心?」自从上回淳太妃悻悻然回宫,佑香便见其脸色一日阴郁过一日,今儿个更索性向淑贵太妃称病,窝于寝室当中。   「她现在又来精神了吗?」上次她好不容易放低身段,去找如玥求和,她竟对自己不屑一顾,还一味认为是她在幕后造谣,如玥总是这般!根本不值得自己付出一丝善意!「上次是我太冲动,才会中计,我仔细思索后,笃定她根本不可能向热河请旨。她要为木都儿说亲,木都儿是何人──是皇后的左右手和跟前的红人,莫说这桩亲事的对象根本上不了台面,就说如妃她插手储秀宫宫女婚配,皇后娘娘还会认为她出于一片好心吗?况且如今木都儿的二娘回宫,更不可能眼睁睁看木都儿嫁给一个太监,这几日永寿宫前勤走动,用意再明显不过。」   「那为何后宫中仍有这些传闻?」   「全因木都儿的人缘差劲,众人都巴不得看她笑话。」微微冷哼,宛琇说了一句风凉话。   佑香见太妃娘娘一口气提完两个她最不想见的人,提起如妃时愤恨溢于言表,提起姑奶奶虽看似事不关己,却暗暗带一分关心。佑香大了胆子,再问道:「如果像娘娘所言一切只是谣传就好,但纵是如此,想必姑奶奶一定也会担心……」   「一直想叫我去看木都儿,佑香妳到底什么意思!」目光如刃扫去,宛琇拍案怒道:「本宫如今困于寿康宫这牢笼中,镇日除了刺绣还是刺绣,无权无势──妳认为我还有能力帮得了谁!」   佑香慌得瑟缩了身子。「娘娘息怒。」   「若是今日我当上了贵太妃,淑贵太妃岂奈何得了我?就连有个儿子的雍贵太妃,我照样能在她死后斗倒她──」话语方落,宛琇忽地想到了什么,身子微微后倾,竟成松懈之姿。「佑香,本宫有事问妳。上回雍贵太妃与将军有情的传闻,妳说后来查到是从辛者库一名叫持嘉贵容的奴仆口中传出?」   「是。」   「上次也是叫辛者库的人来整理雍贵太妃的房间?」   佑香回想后,说道:「确实有这件事。」   宛琇听至此竟露出久违笑容,但现下状况着实诡谲,看得佑香脑袋瓜一阵发麻。   「本宫如今有件事要交代给妳。」宛琇起身走出房门口,指着寝宫上的屋瓦道:「妳想办法,把那些屋瓦悉数弄破。」   「娘娘?」佑香不解看向淳太妃。   「不要问了,说了妳也不懂。」宛琇摆摆手,心情甚好的返回房内。「快点把屋瓦敲破,我不管妳是拿竿子、还是爬梯子,总之妳没办法弄破,就留在寿康宫中陪本宫一辈子。」 第22章 驚雷   (二十七)   得知湘菱回宫,木都儿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担忧。   「二娘,妳好不容易脱离此地,怎么又回来了?」见湘菱来找,木都儿不像过去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直接拉着湘菱进房详谈。   「我在宫外听到了些许传闻便担心妳,如今唯有妳是我唯一的亲人。」湘菱慈爱看着木都儿,她似乎从没用过这种眼光,仔细端详着眼前人。   面对湘菱的关心,木都儿有些赧然,呐吶说道:「其实都只是传闻……」   「巴察要将妳许配给薛东盛,这也是传闻吗?」   木都儿未料湘菱已得知此事,愣了一会儿后摇摇头。「我知道爹会这么做,可是我若不愿意,皇后娘娘绝不会颁下懿旨。」   「皇后娘娘比我还像妳的娘。」湘菱心中突生感慨。到底是什么样的错位,使得亲人不亲,而无血缘相连的陌路人却成至亲?   「二娘妳肯关心我,就是木都儿最大的福份。」眼前的彷佛是以前的湘菱,那个她曾亦步亦趋跟随的女子,偶尔回顾她一个关切的目光,便令人心满意足。前尘今事,木都儿真心怜惜湘菱际遇,话未加思索即说出口:「二娘妳这衣裳袖口都磨损破了,妳出宫后又没领月俸,不如我帮妳重裁一件可好?」   未待湘菱回答,木都儿即从柜中翻出一疋绸缎,摊开来,恍若铺上一片白毯。待细观之,却见其中浅浅织纹,云纹如霜雪皎白暗藏流光,这匹素缎委实素得雍容华丽。   湘菱心生疑惑,问道:「皇后娘娘不在宫中,还有其他贵人主子赐妳绸缎吗?」   经湘菱一提木都儿才猛然想起,迟疑了会儿才回答:「是淳太妃所赐。」   「木都儿,衣裳我自己裁便成。」湘菱反常的没再追问下去,而是看着绸缎若有所思。   木都儿则是想起那夜,淳太妃任性的召她前来,却只为了开心地将绸缎送她;还有淳太妃说话时闪亮灵动的目光,却总故意说出伤人话语……如今在寿康宫的她,过得可好?   房中一处相思,各自为了两地闲愁。   这几日北京城下起了暴雨,寿康宫中昔日雍贵太妃和如今淳太妃的寝宫,屋瓦因年久失修而破损,不得不召辛者库人来修护。   「你们都过来修我的寝宫,只留佟吉海在那一端,莫非还在惧怕雍贵太妃的传闻?」看着正修缮的两名辛者库人,宛琇站在廊下,冷笑说道。   「娘娘息怒。」两人皆知淳太妃性情古怪,纷纷告罪。   「本宫不需要惧信怪力乱神者,这屋瓦你们也不用补了,叫佟吉海来补就好!」   两人面面相觑,但又不敢违背淳太妃,只得收拾工具又去别处忙活。   许是破掉的瓦片过多,佟吉海修补了整个下午才要来补淳太妃寝宫。待佑香禀报佟吉海已扛着梯子过来,宛琇懒懒看了一眼:「看妳做的好事。」   「啊?」佑香不明所以。   「我叫妳敲屋瓦,有叫妳敲掉这么多片吗?妳要不要把寿康宫的屋瓦全掀了,不会敲破几片做做样子就好?」佑香虽全心站在她这边,可是办事的成效总不能让宛琇满意,这次还是一样。   佑香摸了摸鼻子,自觉的往旁边站,侧倚炕上整日的宛琇总算起身,行至门口。「佟吉海,这屋瓦要多久才能补好?」   听闻淳太妃叫唤,佟吉海放下梯子连忙跪道:「小人还没上屋梁观视,不能给娘娘确定答复。」   「行了行了,大雨天里跪什么跪?」宛琇做了个免礼的手势,见佟吉海起身后又说道:「上次在畅音阁的事我还没谢你。」   当日雍贵太妃回宫,如玥也不再来寿康宫讲述《牡丹亭》,宛琇一气之下私自离宫,便是在佟吉海帮助下躲进了畅音阁一阵子。虽然后来仍逃不了被雍贵太妃责罚一顿,但她那次举动可是吓坏了不少人。   「在畅音阁时,你说我是你的贵人,现在你还是这样觉得吗?」暴雨滂沱,宛琇的声音却是穿过雨声,直落入佟吉海耳里。   「小人至今仍然相信,娘娘是我的贵人。」   「能这么清楚的与我应答,你看来真不傻了。」宛琇笑里带着几分肯定意味。「其实,你一直在装疯卖傻。我虽放出谣言,但将军和雍贵太妃的传闻是从辛者库传出,藉由你口中渲染,所以其他人怕得不敢接近雍贵太妃寝居,唯有你佟吉海大大方方一点也不惧怕,因为你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我没猜错,陈妃冤魂索命的谣言也是你做的吧?」   面色看似三分痴傻的佟吉海,听完这番话后竟露出清明神色,目光炯然。「是的,这些都是小人所为。」   听闻陈妃之事真是佟吉海所为,宛琇不由得面有愠色。「你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小人只是想帮助娘娘,因为娘娘是小人的贵人。」   宛琇冷冷笑道:「帮助我?你要怎么帮?」   「如同我和娘娘说的,未上屋梁前不能知道屋瓦的破损状况,事情未成之前,小人无法说明要如何帮助娘娘。」   「你帮我,是为什么?」   「我佟家父子曾为先帝的钦天监,只因一时算漏天机未看出先帝大行之兆,而被打入辛者库,只有娘娘能帮助小人洗刷冤屈平反身份。」   暴雨之下,佟吉海始终佝偻着身子未动,宛琇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对方想脱出泥泞的那股坚定。唇角微微勾起,宛琇笑得娇媚。「本宫应你了。」   在这样的暴雨天里,永寿宫中竟还有访客。湘菱仍是依约撑伞踏雨而来,倒把一身素衣都溅得湿了。   「湘菱嬷嬷怎还前来?」芊蕊连忙将湘菱引入廊下,递了条毛巾让湘菱稍做擦拭。   「前几天我已答应如妃娘娘,尾生尚且有信,何况这雨也未冲毁道路,何有不能前来之理?」   「就算妳今日没来娘娘也不会责怪,湘菱嬷嬷真是痴人。」   将湘菱引入房中,如玥见状也是一脸讶然,直问道:「湘菱怎还会来此?」   「既然答应要陪娘娘,湘菱便不愿失信。」   「看妳衣上都沾了土,好好一件白衣染黑了。」如玥撩起湘菱袖口,手指触摸到布料质地时却怔了一下。   湘菱似乎未有所感,径自说道:「娘娘今日是想下棋,或是听故事?」   如玥回神后,看了湘菱的眼神多了几分锐利。「这几日妳为我说了许多有关绵愉的事,抒我心头之闷。可是还有另一件事,也一直放在我心上。」   彷佛和如玥心灵相通,湘菱回道:「娘娘所指的,可是淳太妃之事?」   如玥苦笑权当默认。「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和宛琇的情感变得如此不睦,我明明知道原因,却又不晓得如何解释。」   雨色翳了天际,白日阒暗如夜。只有如玥的声音如雨滴,落在房中。   「要进宫前的那一晚,宛琇怕得夜不成眠,于是我告诉她夜晚会过去陪她。那夜宛琇紧紧攫住我手臂,一直喊着如玥如玥,我跟她说,我就在身边。宛琇告诉我,她一点儿都不想被选上,她只想嫁个专情的人,若得到这么个良人,她会幸福得忘了我。」   许是被如玥的哀凄撼动,湘菱神色同样震惊难过。「那娘娘妳……」   「莫说我们是姐妹,身为女子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我扳过她的肩膀,一直想望进宛琇眼底最深的地方,可是她眼里是一片残忍的天真。我望着她对我阖上眼,可是我无能为力,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不想看见宛琇幸福的叫我姐姐,也不想见她入宫服侍先皇。两种思绪反复折磨翻腾,我望着宛琇直掉泪哭了一夜,心快被掏出来丢进烈火里,却也只能眼睁睁看心自焚于□□中。可笑的是,第二天一早,我竟生了重病,无法入宫选秀。」   「所以宛琇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将她推进深渊,这虽然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我确实有这么想过……」如玥拉住湘菱衣袖,神色郑重得带上了冷意。「湘菱,我喜欢宛琇,就像妳说的是对心上人的喜欢,所以我不容许有任何人想抢走她。」   湘菱一听,噗通一声跪至地上。「湘菱有一事一直隐瞒娘娘,请娘娘恕罪!」   话语刚落,又见一物从湘菱袖口掉落,雷鸣嚣狂大作,室内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这就是我一直瞒着娘娘的事。」湘菱伸手捡起香囊,镇定抬头望向如玥。「娘娘您一直要追查的香囊,是我亲手所绣,送给淳太妃的。」   如玥身子往后一跌,如大梦初醒般瘫坐凳上。   湘菱眼中露出挣扎,最终仍下了决心,低低开口。「在娘娘生下五阿哥之时,淳太妃曾有一度前来探望,那时我刚进宫来,经过御花园时正巧撞见淳太妃,她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总是勾人,还看着我笑着。」   「不可能!妳在撷芳殿中和寿康宫毫无交集,根本不可能碰到宛琇!」如玥努力抓住一丝心思澄明。   望向窗外骤雨,湘菱弯了一下嘴角。「我们的确很少见面,但可以伞传情,伞里常挟着书信……」目光落回如玥身上,湘菱握住衣袖袖口。「娘娘一定认得这绸缎对吗?这是寿康宫中,淳太妃最喜爱的一疋款式,她那日交给了我。」   「还有这香囊,是我将家乡景色一针一线缝于其上,因为淳太妃说想看江南风光……」   「妳不要再说了!」匡啷一声,如玥竟失态得将杯盏砸向地面,湘菱却未被如玥的突然发怒惊吓到,反而站起身看向如玥。   「但自从娘娘您将我引为知己,告诉我这些事后,我才明白往日的我有多么可笑,也让我更明白了一件事,过往我在淳太妃娘娘身上看到的,」目光中挟着无数情感,在话语落下后全都成了可怕的安静。「──其实是如玥妳。」   一阵响雷,裂开天际── 第23章 貴太妃   (二十八)   为了刺探宫中内情,湘菱曾在谎言与谎言之间说了无数的谎,没人比她更清楚谎言的真貌:要编造出一个人人都相信的谎言,你必须比谁都相信这个谎。   暴雨昏雷,一道电闪照得永寿宫中瞬息乍亮。   湘菱细细凝视着如妃,随其目光落在了同一处。湘菱将手中香囊置于桌旁,手指抚拂轻声道:「当初赠淳太妃香囊,只是同情她深宫寂寞,后来娘娘妳向我诉说心中忧虑,我便发觉自己做错了,所以想讨回香囊。当时出宫在即,我只有托木都儿去讨,但她不知前因后果所以得罪了淳太妃。」   如玥半晌未曾言语,伸手拿起香囊,放于掌心忧戚看着。那日虽在宛琇房中匆匆一瞥,但记忆早已铭心烙骨,眼前这香囊样式绣工分毫不差,若湘菱捏造事实,她不可能将未曾见过的香囊仿造得如此精细,也不可能有分配给寿康宫的绸缎,如玥从没想过这是事实的真相──   明明破绽百出,彷佛水中鉴影伸手一划可破,可是如玥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意去相信──相信这一切再也真实不过。是啊!她不能接受眼前一切,但又要如何解释眼前一切?   如玥忽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是从喉头里发出,和哽咽一起坠落,笑声的意义代表荒唐、不可置信,在荒谬的真相中。最终如玥竟是捂着心口仰天狂笑。   眸光中彷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湘菱看着如玥纷沓而出的眼泪,递了巾帕至面前。「我不会再和淳太妃见面,娘娘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为什么!」若说第一句是质问,第二句的为什么如玥近乎是用全身力气喊出,却也不知自己所问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喜欢娘娘妳。」湘菱不依不退,平静的重复说过的话语。   「所谓的喜欢,是这个样子的吗?」彷若刀刀凌迟着心窝,如玥掩面啜泣起来。「湘菱妳为什么这么残忍,我宁愿永远不要知道真相……」   「一个人瞒骗自己的心,又能骗得了多久?」湘菱望向如妃神情复杂,末了拿起丝帕拭去如玥脸上珠泪。「娘娘,如同妳不忍心骗我,我也不愿骗妳。」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让如玥怔怔地看着湘菱。当初说这话不过是虚情假意,如今值得换来真心吗?   近来宫中流传一则轶闻,据说辛者库人在整修宫中时,意外于凤仙殿的地下挖掘出一尊佛像,佛像背后刻有钮祜禄宛琇五字,一时间宛琇下咒毒害先帝的传信满天飞。但经由宫内老太监断定后,事态发展峰回路转,原来老太监慧眼看出这是一尊祥佛,是用在折寿求某人平安之用,原对淳太妃一面倒的批判,顿时又转向成如潮水海涌的称赞。   木都儿却对此事心存怀疑,她亦亲眼见过佛像,质地犹新,不似是十多年前先帝驾崩前所制,只认为又是淳太妃生事。但向来直言的木都儿,意外的选择对此事缄默,只是眼看淳太妃在后宫声势大振,甚至扬名至热河。   「姑奶奶,淳太妃娘娘会因此得势吗?听说皇上有意册封淳太妃娘娘为贵太妃。」   「宫中对此事是宁可信其有,何况信了亦不会有所坏处。」明白手下宫女担忧何事,木都儿轻轻一叹。「淳太妃娘娘得势便已达成目的,也不会再有闲情逸致来为难储秀宫。」   饶是淳太妃此番想法,但在宫中的人可不见得个个良善。尤其薛东盛听闻此事,竟是乐得笑咧咧。   「看来这久居深宫的老太妃就要得权了!」   「薛大哥你怎能这么肯定?说不定这佛像根本是假的。」一旁较年轻的小太监探头探脑问道。   「你吃过的米哪有大爷我吃过的盐多?!」薛东盛语带狂妄,说道:「就算这佛像是假,皇上也一定会册封淳太妃为贵太妃。」   「何以见得?」   「淳太妃姓什么?她姓钮祜禄,所属的镶黄旗是八旗贵族中的头旗,她的祖先额亦都是开国五大臣之一,祖上还有个忠义公配享太庙,入宫为后妃者更如散枝绿叶,皇上怎会想得罪钮祜禄一族?何况淳太妃的妹妹如妃近来才刚经历丧子之痛,现在册封贵太妃,也正为钮祜禄家族显威风。连这点你也看不透,将来怎么在宫中混!」薛东盛不屑的哼出一声,其他太监恐其权势,纷纷点头哈腰。   「那依薛公公看,淳太妃得势后对我们奴才可有好处?」   「只要我们偎向她,自然会有好处。」薛东盛想起了一事,露出张狂笑容。「何况我正好可以借着淳太妃,好好教训木都儿这个贱人!」   「你不是要和木都儿结为对食?」   「他娘的你以为我想!要不是和巴察做了桩买卖,要我天天看着那贱人的脸,我还不把口水呸在她脸上?!」薛东盛和木都儿素来有所嫌隙,若非巨利当前,也不会答应巴察提出的条件。「不能光明正大这么做,那我就让和木都儿有仇的淳太妃,好好教训她一顿。」   「听说今日热河便要来圣旨,加封娘娘为贵太妃。」   佑香说话时,宛琇正捻着香灰撮弄,应了声道:「看来这佟吉海的确有些办法,想他出身,也不知钦天监是否专搬弄这些忏纬之术。」   虽早习惯淳太妃的刻苛话语,佑香却还是忍不住说道:「娘娘,这次佟吉海冒了这么大的危险……」   「是我叫他这么做的吗?」宛琇白了佑香一眼。「况且佟吉海会这么做,也是因为有求于我,说起来也只是为他自己。将本宫当做踏脚石,这种人我自是厌恶。」   看见宛琇神气,佑香也自觉转了话题。「娘娘是否应该准备……」   「这是当然。」宛琇坐直了身,方有兴致扬起冷笑。「佑香,准备一件最华丽的衣裳,本宫待会儿要风光出去接旨给那淑贵太妃看,看我这寿康宫中的天,是不是能压过那座摇摇欲坠的山!」   聖旨頒下,只是在太妃之前加個貴字,但貴太妃的名銜卻象徵宛琇已成為壽康宮中名正言順的主事者过往死气沉沉只遗妃嫔养老的寿康宫,如今交予行事向来乖张的淳贵太妃之手,亦不知将掀起何等风波。   「淑贵太妃,今日是本宫的大喜之日,我想去御花园赏花,这没问题吧?」若说宛琇之前仍对淑贵太妃有一分顾忌,才想办法将其骗出宫中,如今同样成了贵太妃,宛琇便也不掩饰本性中的狂妄乖戾。   未得淑贵太妃出声,宛琇便大方走出寿康宫,出了宫门,还狠狠用绣鞋往地上拧了一下。   宛琇嘴角始终笑着,随待在旁的佑香却觉得娘娘从未笑得如此阴沉过,连她也觉得有些畏惧。佑香搀扶淳太妃到御花园内,她倒没想到娘娘没去看如妃,而是真的来看花。   宛琇沿途未曾出声,直待在亭中坐了好半晌,方才开口道:「妳回寿康宫中找些明黄色的彩纸,全部剪碎,装于囊中拿来给我。」   见佑香仍伫着不动,宛琇柳眉一挑。「佑香,妳要本宫喊妳几遍才听得到?」   还在出神思考娘娘用意的佑香被唬了一跳,连忙照着淳太妃交代的话做。佑香离去后,宛琇便独自至园内赏花,时节已近秋末,百花凋残,已显生机全无,宛琇想起昔日遇见陈妃的场景,不由得羡慕其有双翻云覆雨手。   如今她已有陈妃当年权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御花园内令万花回春的情景她也能将其重现,只是不知哪里出了错,宛琇心中只觉忧闷。彷佛是年少时总欣羡伏苓糕的滋味,真正尝到时却又失望,在脑海中千百回幻想过的,仅是如此?   心念一转,宛琇朝永寿宫而行。   「我将伞打开,淳太妃这次捎来的是一方素帕,是横也丝来竖也丝……」   指尖划过手中绢帕,轻拢慢捻,拨动心弦。湘菱敛了媚眼,声音却似绕指柔缠。   如玥身子微微发颤,既憎恶眼前的手绢,又忍不住痴痴盼着。宛琇要赠帕时,不知脸上是何神情?如那些寻常女子脸红低首,怯怯羞羞吗?那不是她的宛琇。只是再怎么想,如玥依然想不出宛琇会是什么模样。   「今日撷芳殿尚有事,湘菱得先告退了。」突地,湘菱起身告辞,临走前却又弯下身握住如玥双手。「娘娘您让我说这些,可有考虑到我的心情?难道娘娘眼中,无论如何只看得见淳太妃吗?」   「湘菱,莫要说这些……」   奢望至极,却又难过的闭上眼,见如妃已数日接连如此,湘菱声音不自觉染了一丝异色。「娘娘只愿活在自欺欺人的谎言中吗?」   甩开对方的手,如玥立刻变了脸色。「妳私会淳太妃,如今又对我说这些话,难道不怕宫规处置?」   「我将娘娘当成知己。」湘菱一双眼睛,深邃得令如玥移不开眼。「难道当日娘娘不是将我当做知心,才对我说那些隐密之事吗?」   湘菱俯在如玥耳边说完这些话,吐气如兰直往耳廓处送,那份灼热也迅速染红了颊旁,如玥不习惯如此近的接触,连忙起身避开。   「若湘菱还有事要忙,那我也不便留妳。」心中烦乱不堪,如玥面上仍佯笑道。   湘菱回以一笑,自若走出。   偏是差那一刻,就只差那么一刻──在永寿宫前,湘菱硬生生和宛琇错身而过。 第24章 驟雨   (二十九)   天气闷热难耐,宛琇才从数步颈项便已沾上薄汗,至永寿宫的步伐也慢了些许。待至宫前,宛琇踌躇一会儿,款摆身子走了进去。   淳贵太妃不请自来,尔荷尚来不及通报,便见贵太妃熟门熟路直闯如妃寝室。如玥倒未显露半分惊慌,眉间萧索淡然。「未知淳贵太妃娘娘今日到访永寿宫,有失远迎,望贵太妃娘娘恕罪。」   「平身,在姐姐的自家宫房里面,我们姐妹之间毋须要太多礼数,姐姐,妳就叫宛琇的名字吧。」宛琇状似无心环顾四周,末了又开口嘲讽道:「不过,我又来看看永寿宫这里,我只是没来一阵子,姐姐已经将我们以前所做的剪纸全部都扔掉了,这就看得出宛琇这个名字在姐姐心目中是什么地位。」   「我是怕风吹日晒剪纸会损毁,才叫人好好收起来,宛琇妳想得太多了。」   「自从先帝大行之后,我们这些没丈夫的女人就在尼姑庵一样的寿康宫里面守寡,而你们这些当朝的妃子,一个个就花枝招展,特别是尽得荣宠的姐姐妳。」宛琇径自坐于炕上,眼里嘴角全是笑。「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再没机会去过这种风光的日子,但是到头来,我反而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反而加封我的人,也就是你丈夫,却在热河那里久居,留下妳们一众女子在此肝肠寸断地等,妳我处境逆转,真的有一种相映成趣的感觉。」   湘菱方走,宛琇便有意无意找上门,如玥只觉心力交瘁。「我明白宛琇妳往日的日子不易过,妳今日能够这样去看整个局面,找出自己觉得开心的方式来做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言下之意,姐姐终于放下心头大石了是吗?」   「姐姐只是实话实说,话中无其他意思。」   「我有说错吗?妳我自入宫以来,妳就从来没有一天看得顺眼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在妳眼中,我只是一只扑火的灯蛾,所以只要有一丝一线的光芒在我眼前出现,妳就不管用什么手段扑过去弄熄它。妳从来觉得,妳不在这里的日子,我就会惹事生非,败坏钮祜禄一族的名声!」宛琇从来不服如玥的管束,但如此直白的当面说出倒是少见,或许是权势在握,宛琇终于觉得有和姐姐相提并论的地位。   「现在妳看看,是谁将我们家族的名声显扬,不是妳,是我!妳心里不服气是一回事,但是妳要知道,往日是谁枉作小人,担心我担心得太多。如今,妳总算是放下心头一块自招而来的大石。」   看着宛琇如此得意的误会她,或许她这个姐姐在宛琇心中永远只是个令人厌恶的存在吧?思及此,如玥口气又淡了几分。「宛琇,妳能够被加封我当然高兴,但只有当妳真真正正成熟处事,不要再这么幼稚来和我斗气的时候,这才是姐姐心里对妳最大的期望。」   宛琇听完脸色铁青,本还带笑的眼梢顿时间被愤怒盈满,宛琇拂袖起身,语气也失了温度。「到了现在这时候妳还想管我?妳永远都要证明妳才是高高在上,有权斥责我的那一个!我告诉妳,从今日起妳再也没办法了!」   宛琇忿然走出寿宫,如玥只是悠悠叹气。她和宛琇之间像是绕不开的死结,她想照顾宛琇认为是禁锢,她越怜惜宛琇只当是放纵,宛琇的言语永远是最锐利的剑,明明存的不是这番心意,为什么说出口总会伤得彼此鲜血淋漓?   宛琇越走越急,胸口的恶气几乎哽上了眼眶,她双目微红,死死咬着嘴唇防堵一丝情绪吐露。   但再如何防范,也防不了天际倏然暗下,大雨滂沱落降──   来不及避雨,只得把手伸起一挡,有些水珠从两颊滚落,宛琇却如定了根的木桩站在雨中。   一把伞却遮住宛琇向天怒视的恨意,将她身子囊括在伞下。   蓦然回首,在这场意外的大雨下,宛琇在灯火阑珊处见着了木都儿。木都儿将伞斜斜撑着,大部份的伞面落向了宛琇一方,半边身子早已湿漉,连衣饰也向来不苟的人被雨淋得有些狼狈,却只是微微皱眉看着她。   「贵太妃娘娘怎一个人在此,佑香呢?」   早前觉得溽热难耐,木都儿便想午后应有雷雨,出去办事时便拿了一把伞,不料真如此凑巧。   「本宫是贵太妃,还需要事事向个储秀宫宫女禀告吗?」宛琇口气恶劣,丝毫不理会木都儿的好意。   「木都儿只是关心贵太妃娘娘。」   「关心?说的倒好听!」眸光一变,宛琇顿时冷笑连连。「薛东盛花言巧语,是要让我来对付妳木都儿!佟吉海冒死献计,是因我充满野心争权夺利,一旦上位便可助他平反冤屈!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的关心,都只是为了一己之私为了谋利,木都儿妳就直接说妳想要什么,本宫可以满足妳!」   「木都儿从不想自娘娘身上得到什么。」木都儿干脆将伞全推往淳太妃的方向。「这阵雨越来越大,请娘娘快至廊下避雨。」   「妳什么都不想要,那就是想看我笑话对吧!妳要看我如何任性妄为,如何引火自焚,这样好在背后狠狠的嘲笑我是扑火灯蛾!」宛琇抓住木都儿手腕,痛得木都儿忍不住唉了一声,但宛琇根本止不住怒火,将伞用力甩至地面。她想要的只是别人的一声认同一句肯定,为什么就是得不到!   见雨水从淳太妃颊旁滚落,木都儿弯身捡起伞,还是撑在了两人之间。「我不知道妳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这么大的雨淋着会着凉,到时候又要喝药。平日连喝茶都说着想放些糖,难道妳喜欢那些苦得无法入口的药材吗?」   仍是这么大的雨,眼前仍是讨厌的那人,但那一剎那,宛琇紧闭的心门像被什么东西蛮横撬开,不是天际的雷鸣,也不是肆虐的骤雨──她不晓得那是什么!「木都儿,妳是在对我说教吗?」   「如果妳不喜欢听到关心这两字,就当我是在说教。」   「妳关心我?」   「我只是在对贵太妃娘娘说教。」   「在所有人眼中,我钮祜禄宛琇顽劣不堪,妳木都儿为何三番四次来惹我?」   木都儿虽觉宛琇这话本末倒置,但也不想在此刻与她争辩,当务之急是让淳太妃前去避雨。「娘娘若想知道,不如我们到亭内说。」   「不,我不想知道。」宛琇神情专注望着木都儿,下一刻便做了决定。「妳知道本宫是贵太妃吧?只要我一开口,皇上一定会听我的话。木都儿,既然妳说妳关心我,若真是如此,妳就留在宫中陪我──」   木都儿瞪大了眼,脸上全是诧异惊惧之情。   宛琇伸手抚上木都儿脸颊,她怎没想过,这张娇嫩嫣红的脸蛋摸起来竟如暖玉般舒服。「妳不要出宫,留下来在寿康宫中陪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捏死太妃糖,不要阻止我。 第25章 紙傘   (三十)   雨勢不止,滴滴順著被打亂的額前散髮墜落,伸手撐傘為他人隔出紅塵,木都兒卻在雨幕中瞇起眼來,也只能望進對方那雙炯炯瞳眸中。   「妳不要出宮,留下來在壽康宮中陪我──」   眉間的皺痕更深,木都兒的眼睛濛上了水氣,分明一副有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胸膛幾個起伏,木都兒決定開口──   「娘娘您怎麼在這兒?咦,姑奶奶?」   佑香撐著傘匆忙跑來,木都兒想說的話成了一聲輕嘆,眉眼間流轉的情意在望向佑香時,又收斂成正經嚴肅。「佑香,照顧好貴太妃娘娘,莫讓娘娘著涼。」   佑香絲毫未覺宛琇和木都兒之間的奇怪氛圍,僅把注意力悉數放在為娘娘撐的傘還騰出偌大空隙,姑奶奶卻不願一同避入其中,反而將臂膀伸得僵直,特意拉開一段距離。不由分說,佑香把自家的傘塞至木都兒之手。「姑奶奶這傘給妳撐……」   這佑香倒也傻氣,偏要接過木都兒的傘,倒不如直接撐傘護著淳貴太妃即可。只是木都兒沒多說什麼,換了傘後轉身便走。   「木都兒,本宮向來說到做到!」宛琇冷冷出聲喊住。「我問妳,只是希望妳心甘情願。」   握傘的手緊了緊,木都兒不發一語離去。佑香好奇的問道:「娘娘,姑奶奶今日心情不好?」   宛琇柳眉一揚。「豈會?她好得不得了!」   待木都兒返回儲秀宮早已渾身濕透,面對眾宮女的詢問避重就輕,解釋幾句便推說身子不適想早點歇息。   梳洗過後回房,木都兒是真覺得有些累了,剛臥上榻床不久,便聽得一陣敲門聲,竟是湘菱來此。   「方才我在路上遇到依芹,她說妳生病了,怎麼不會照顧好自己?」湘菱推門而入時正見木都兒要下床,連忙攙住。「妳在休息?那是二娘打擾妳了?」   「沒有的事,木都兒很高興二娘能來看我,卻又讓二娘勞煩。」雖有病容,木都兒仍是攫緊湘菱手臂,試圖露出笑容。   「聽依芹說妳有帶傘出去,怎還會淋濕?」先是瞄向門旁的傘一眼,再極其自然的轉回視線,伸手探了探額頭未有發燒跡象,湘菱才稍微放心。「病著很難受嗎?怎麼愁眉不展的?」   「沒事。」又說了一次沒事,卻顯得欲蓋彌彰。湘菱心知有事也不點破,只待木都兒沉澱情緒。   木都兒只是盯著桌上紅燭,緩緩看其融成了蠟淚,心思轉過一輪後才開口。「二娘,妳有打算出宮嗎?」   湘菱沉思了會兒,才道:「妳今年冬天就可以出宮了吧?」   木都兒聽後默然無語。就算二娘出面令如妃娘娘未有助肘,但離宮後的婚嫁仍要經父母之命,就算皇后娘娘再疼,也不能夠不聽爹的意思,最後就算避得過對食婚約,往後歸宿如何,也不可能憑她掌握。   為女子,上半生要聽命老父,下半生要追隨丈夫,根本就沒半分時日是自己決定前路。木都兒的確想過就此留在宮中,甚至嫁予辛者庫人落入罪籍亦無妨,但淳太妃如此脅迫,已注定她在宮中也別妄想有安寧之日,層層煩憂相疊,才是木都兒今日終顯病色之因。   「二娘,留在宮中是否終究比出宮還好?出宮之後要面對茫茫前路渺渺良人,如浮萍飄絮命卟挥勺约鹤髦鳎共蝗缌粼诩t牆之中,總是自己熟悉的地方。」   「木都兒妳怎會有如此想法?」湘菱鎖起眉頭。「宮廷是多麼可怕的地方,每個人無時無刻都在算計他人,為名為利甚至為情而鬥,妳遲早會變得瘋顛痴狂。能離開紫禁城,便要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頭!」   木都兒看著湘菱,似乎找回了過往的些許感受。「二娘又是為了什麼回來的?」   「為了妳。」湘菱語氣放柔,右手輕拍木都兒背脊,如此重複亦不覺累,僅為了讓對方好受些。「現在我唯一的親人只有妳,無論如何我都要護妳周全,不讓有心人傷害利用。如果妳要出宮,我也會陪著妳出宮,也不會讓妳爹將妳的終身大事當做一場買賣,我會帶妳回保定,我們可以一起過日子。」   「湘菱,」木都兒閉起眼睛,臉上浮現淡淡笑意。「這樣好像回到過去的日子。我還記得妳對我說過的那些故事,寡婦巴清善賈而富獲秦皇敬重,班昭能為兄長班固續完《漢書》,上官婉兒更為大周無冕之相……,妳總說女子應當自立自強,不應為男子附庸,這些話對我影響甚鉅。」   湘菱聽著,神情既驚又喜。「這些妳都還記得?」   「就因如此,我才更無法忍受妳嫁給我爹當續弦。」木都兒道出了多年心結。「女子不一定要屈服男性之下,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妳讓我對將來充滿憧憬,卻又嫁給我爹,我當時恨極妳的自相矛盾。」   「如今我卻明白,許多事亦是無可奈何,不論是生來主子奴才的差別,或富貴如天或貧賤如地,都不是人力所能掌控。二娘,木都兒已不曾怪妳,還要感謝妳是我二娘,讓我還能得到一絲親情溫暖。」   湘菱用手搵熱木都兒臉頰,神情俱是滿足。「是二娘要感激妳,在我最難受的時刻還陪在身邊。」   母女親厚,或許類似此情。只是木都兒思量再三,終究問出口:「若再有一次機會,二娘妳還會嫁給我爹嗎?」   湘菱停下動作,望向木都兒良久。許是風寒拂走了理智,木都兒看不出湘菱眼中想說的話,那彷若一個很深很深的漩渦,要將人襲捲進去。   「這幾年來我最高興的事,是能夠有妳。」湘菱的手撫上木都兒眼睛,遮斷了她向上望的視線,也錯過湘菱倏變的神色。「好好休息,今年冬天我們一起出宮,我帶妳回保定去。」   待木都兒睡著,湘菱才起身離開,卻順手拾起門旁紙傘出了房門,正巧遇見雪杏。「雪杏,姑奶奶可有要妳將傘還至壽康宮?」   「這傘是壽康宮的?」雪杏瞪大了眼,端詳會兒才驚道:「是了,傘上繡有金絲,可不是普通的傘!」   「我也是方才聽壽康宮的佑香所言,她想請儲秀宮的人將傘送回。」   「我馬上去辦。」   湘菱婉拒,笑道:「回去時我會經過壽康宮,傘讓我送去就行。回頭妳便轉告姑奶奶,佑香已來取傘,免得她記掛。」   出了儲秀宮,湘菱神色冷然,低頭望向手中紙傘,心底不住下沉。   木都兒竟不想出宮嗎?媒妁之事只是藉口,縱然木都兒再煩憂,依她脾性決不會說出如此喪氣的話,何況又無故換了傘淋雨而返。這在宮中還有誰敢欺負木都兒?除了淳貴太妃外湘菱想不到其他人。   更令她擔心的是木都兒竟是一再容忍淳貴太妃的得寸進尺,連對她這個二娘也未如此縱容。或許太過多心,但聽完如妃傾吐之事後她心中便多一份提防,她實不願見木都兒深陷泥淖,那該有多痛多苦?   如今,握在她手中的傘便是利刃,她不僅要斷情,更要將劍刃送入那人心房──   曾以情為刃,如玥妳的話實在太中聽,親倫是我們所種,但是真愛卻是我們所失,能夠有情可托,有愛可依,在妳的故事裡我能夠不動心嗎?我不可以;但是可笑的是,妳也不例外。   這段情是妳所鍾愛的,我就只好完璧歸趙。 第26章 任性   (三十一)   雨季已過,宛琇的情緒愈加煩躁,隨侍在側的佑香感受更為鮮明。   「茶這麼燙怎麼喝?妳是存心要燙死我嗎!」   「茶涼了是要喝什麼?佑香妳是在諷刺我終有一朝人走茶涼嗎?」   才剛捧著茶要退下,宛琇忽地站起身來,佑香連忙問道:「娘娘要去哪?」   「去儲秀宮。」見佑香尚要阻擋,宛琇下頦一揚,冷笑連連。「怎麼?妳想阻止我?」   「娘娘到儲秀宮去,於禮不合……」佑香嚅嚅說著,話才說了一半,向來愚鈍的她心裡也早已明白,娘娘會到儲秀宮去,應該是為了找姑奶奶。   「妳是想說皇后娘娘不在,我如此擅闖等同挑戰皇后權威?」如今,她又何須將他人放在眼中?「我就要這樣做,那又如何──」   這可真的急壞佑香,萬一他日皇后娘娘追究起來怎麼辦?正當佑香拚命想辦法拖延時,門外忽傳來一聲:   「淳貴太妃娘娘,木都兒求見。」   聽聞木都兒聲音,宛琇表情有了明顯變化,卻刻意僵住嘴角慵懶揮手道:「佑香,叫人進來。」   待佑香開了門,宛琇上刻仍帶笑意的臉倏地拉下,看著木都兒好一會兒,話卻是對著佑香說。「去泡壺蔘茶來。」   木都兒病體未癒,面色顯得比以往蒼白。但躺在床上思前想後,木都兒仍決定要和淳貴太妃講明白,徑自來到壽康宮。   見木都兒看著自己不說話,宛琇先是一笑,語帶諷刺的說道:「淚光點點,嬌喘微微,若要學那林黛玉,只怕妳再多一步就氣若游絲了吧?」   「娘娘喜歡這樣子表達關心,用言語傷害妳想接近或想接近妳的人,這樣子就足以開心嗎?」木都兒回應平靜無波,一雙眼像是望穿了宛琇的偽裝,激得對方不由得一顫。「要到什麼時候,娘娘才能心平氣和的和別人說話?」   宛琇轉怒說道:「妳是在教訓我?」   「我是關心娘娘。」   「妳以為妳是誰,憑什麼站在這裡教訓我!」   「木都兒前來,便是想把一切說清楚。」內心已有定見後,也不再像平日那般忍容。「今日木都兒來此,是為了回答娘娘前幾日問我的事。不過做出決定之前,木都兒想先聽娘娘的回答。」   「娘娘想留下木都兒的原因,是為了什麼?」   宛琇只是冷笑道:「本宮要一個奴才伺候,還需要理由嗎?」   「恕木都兒難以從命。」無懼宛琇驚怒神色,木都兒的回答依舊毫不留情。「話中處處帶刺、總以惡意揣測他人的主子,沒有人服侍得了。娘娘連好好的和別人說一句話也不行,就算木都兒再有心留下,總有一日我們會無法忍受彼此。」   「妳區區一個……」奴才兩字方欲出口,宛琇卻又硬生生忍住。「妳痛恨本宮就直說,何須找一堆藉口!」   「我沒有討厭過娘娘。」木都兒心中亦有千言萬語,此刻再也忍不住傾瀉。「若我留下,我在娘娘心中是什麼地位?是權勢棋盤上的一枚棋子,是任由打罵教訓的奴才,還是娘娘心情一好柔言勸慰的同情對象?又或者,木都兒在娘娘心中會有更重的位置,甚至可以勝過娘娘對於如妃的怨恨?」   「娘娘沒有辦法回答我這些問題,因為娘娘只憑自己一時的喜怒而行,事情過後一切也雲淡風輕。娘娘的眼裡永遠只有過去受過的委屈,一切都要照著一己想法不問對錯,可是我不會忍受這樣的人。」   從沒人敢這麼對她說話!氣憤、惱怒,甚至想處死木都兒的念頭瞬間全躍了出來,宛琇臉色一層刷白過一層。「妳憑什麼──」   「木都兒什麼都沒有,只有娘娘認為的關心或是說教。」深深一揖,這是告別的姿態。「我已決定,今年冬天出宮。」   見木都兒轉身欲走,宛琇竟有說不出的心慌,她何時見過木都兒這般決裂?不由得出聲喊住──「妳敢?!」   木都兒果真停下腳步,卻未回頭。「我曾經花了十年歲月去憎恨我的二娘,每次見面總是惡言相向未給她好臉色看,可是如今想來我只覺後悔,為何要白白浪費十年去憎恨一個我原就喜歡的人?在這十年當中她受了這麼多苦,我卻成了落井下石的幫兇。就因為我無法和她坦白,我拒絕她付出的關心,我讓她孤立無援去面對丈夫的背叛和兒女的離世。看到二娘如今模樣,是我這輩子最痛心的遺憾。」   宛琇聽得懵然,卻是一顆心懸在將行的背影上。背轉身拋落的姿態,又令宛琇許久未有過的害怕升湧起來。「妳既然不希望重演那份心痛,現在還要這麼做?妳想聽,本宮就告訴妳,我鈕祜祿宛琇這一生,從未愛過一個人,從來也沒有!可是我在乎妳木都兒……就算妳不敢接受我,也不是我的錯!為什麼我有膽量而妳沒膽量?」   木都兒推開房門,外頭風光正好。她只是回過頭,臉龐蒼白如塑像,目光無波看向淳貴太妃。「妳不是在乎,只是因為寂寞。」   她將一地旑旎,留予了壽康宮中的哭聲。   當佟吉海看見木都兒從壽康宮走出時,他直覺的想避開,未料到木都兒一聲呼喊,阻他停下腳步。   「佟吉海,我有話要問你。」   斂去精明目光,佟吉海裝懵地甫低下頭,木都兒的影子已落在跟前。   「先前憑幾張彩紙,你說我是你的貴人,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淳貴太妃成了你的貴人?」木都兒眉宇凝聚怒色,語句裡早是溢出了種種憤然。「你不用再裝傻,我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聽得明白!我原以為你是紫禁城中最無害的那個人,想不到不開口說話的人,才是謊言滿篇。」   「你和淳貴太妃的行徑,我一定會上書熱河告訴皇后娘娘,絕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   佟吉海早知木都兒嫉惡如仇,今日見她已將話說得明白且決然轉身,情急之下開口喊道:「我這麼做都是不得已的,請姑奶奶高抬貴手!」   「──你總算承認了!」木都兒轉過身,倒把佟吉海嚇了一跳。「佟吉海,我知道你一心想出宮,但將淳貴太妃牽扯其中,你不怕惹禍上身嗎?」   「淳貴太妃是我的貴人!」見木都兒質疑神色,佟吉海解釋道:「若葵被送至吉安所後,楊太醫從若葵身上找到彩紙,經他轉述,我才知道以往拾獲的那些彩紙都是淳貴太妃所裁。既然上天不願幫我,那我就要找到屬於我的一條路!」   「我明白每個人心中最重要的都是自己,但為了一己之利,便可以利用或傷害人嗎?浮世蒼生,人沒錯是要靠自己而活。但是除了靠自己之外,也總有一套黑白善惡的準則去追隨,這一個就是天,也只有天,才可以照出我們的前路。」木都兒看著佟吉海,原本的怒氣已逐漸消散,單薄的身子只襯出一股瘦弱的堅定。「今天的事我不會和皇后娘娘說,但我希望你今後不要再去找淳貴太妃。」   佟吉海不明白向來循蹈宮規的木都兒何以改變了主意,只是當他看著木都兒離去的背影,卻也沒看見有人早將一切映入眼中。   暗處裡湘菱一手轉動傘柄,層層傘骨磨過掌心沙沙有聲。幾日後,宮中逐漸盛傳佟吉海和木都兒私情甚薦,時有幽會之誼。   流言如火,不停。 第27章 熒惑   (三十二)   聽聞湘菱約於宮外散心,如玥總算走出永壽宮。只見湘菱拿了把紙傘坐於廊下,神情滿是悲戚,如玥不由得走上前去。   湘菱似未察覺,仍是一手握住傘柄一手撫傘,卻是一方面握得死緊另一方面又眷戀不已。待陰影遮住陽光,湘菱一抬頭,才驚覺如玥來到跟前,便想將傘藏於身後。   「無風無雨,湘菱怎帶把傘出門?」如玥勉強笑道,狀似無意問起。「還是這傘有何奇特之處?」   湘菱聽聞此語眼眶乍紅,如玥便知有事,挽起湘菱胳膊邊走邊談,刻意疏遠了後頭隨侍的爾荷和芊蕊。   「怎麼了?」   對於湘菱,如玥心中百般複雜,既不願見她,又渴望從她口中得知宛琇一言半語;既不相信她和宛琇的關係,又確信宛琇心中另有他人。如玥反復思索,仍是希冀木都兒才是香囊的主人,但若真是木都兒,如玥卻也不敢再往下想。   湘菱望著如玥,似乎是下了極大決心,啞著聲道:「娘娘,湘菱昨晚一夜未眠,一直想著一件事。我若說出,娘娘定會怪我,但湘菱實在不願欺瞞娘娘──」   「前幾日淳貴太妃又將傘交給我,我打開傘一看,卻見裡頭有兩個繩結。」   「繩結?」   「是的,是『永結同心』……我無法收下此物。」湘菱繼續說著當日發生之事。「淳貴太妃對我情深義重,若是能夠,她情願為我撐傘隔開外界紛擾,這把傘曾經是我面對喪子之痛的慰藉,可是……」   如玥不由得望向湘菱手中的傘,傘面上的金絲猶如索命絲線,繞在心尖用力一束一縮,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娘娘,湘菱在乎的人是妳。」湘菱快了一步擋在如玥身前,倏然開傘,陽光落不進一片陰影內,但如玥分明看見一絲如利刃的光線劃破,在地上刻出銳利的深痕。   望向傘面,如玥驚得摒住呼吸!   「這傘?!」   「沒錯,我昨晚用剪刀一刀刀用力刺著、刺著,我要將這些情意一刀兩斷!」湘菱忽地伸手朝缺口用力一扯,原本的一小道口子瞬間迸裂,尖銳的撕裂聲傳入耳際──   如玥彷若見到,年少時宛琇曾有的關懷情意一片片碎裂掉落,如冰錐般在心上砸出一洞洞窟窿,她夜夜攬住被衾拚命想抓住的一抹溫暖,就這麼輕易被得到全部的湘菱破壞碎裂!   一個巴掌落在湘菱頰上,感受到掌心的微痛,如玥才緩緩回神。「湘菱……方才我……」   「沒事的,娘娘。我很高興。」湘菱內心著實高興,只因這一巴掌象徵如妃已全然陷入她所編織的故事中,不會再懷疑其他人事。「娘娘如此重視湘菱,湘菱也不願見娘娘傷心,淳貴太妃這份感情,湘菱只想完璧歸趙。」   將情還妳,妳將一生平靜還我,我更贈妳和淳貴太妃之間永遠解不開的誤會。   「從此之後,湘菱和淳貴太妃再無任何瓜葛。湘菱已和木都兒約定好,今年冬天便會離宮,也不會再讓妳娘娘煩憂。」   「湘菱妳要走?」如玥不知因何有一絲心慌。   「就算湘菱再喜歡娘娘,娘娘眼中也沒有湘菱,從頭到尾只是湘菱一廂情願陷入情網,我對這份情感毫無後悔,只是娘娘……如玥妳願意接受嗎?」湘菱眼神直視如玥,清澄透亮的眸色讓如玥突地心生膽怯,微微偏過頭去。   「湘菱妳既然已做好決定,本宮也不便多說什麼。」退開一步,如玥繞過遊廊。「如今景色正好,湘菱妳陪本宮多逛一會兒。」   後頭跟著的爾荷面露憂心。娘娘原意是要利用湘菱,但如今脆弱抓住湘菱的模樣,何曾是以往曾見過的娘娘?在這場利用和被利用的關係間,娘娘真能全身而退嗎?   爾荷心中轉過數個想法,神色益發冷冽。   陪完如玥遊園,湘菱走到重門深閉的壽康宮前,方才的親切早已換上冷漠神色,將紙傘捐棄宮門之前。   佑香出宮辦事時,一眼便認出被棄置於角落的便是當日姑奶奶帶回的傘。佑香急忙拾時,拿回宮中交予淳貴太妃。   原本面露喜色的宛琇,卻在紙傘撐開的剎時,神色一白,魂魄彷彿落進了泥犁之獄。   「傘怎麼變成這樣子?」佑香看著前日仍完整的傘面已被撕裂一大道缺口,不用說遮風蔽雨,根本連用都不能用了!   「原來她就是這麼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明明想笑,喉頭卻早已哽咽著哭腔,倏地宛琇眼露憤恨,將紙傘一把摔在地上,傘骨被踩得支離破碎。   「妳們都是這樣……都是這樣!」   不管人世悲喜如何,蒼天不會為此多做停留或倏忽而過,天道無親,這是如今不再抬頭觀星的佟吉海所得出的唯一想法。   卻在這時,一陣拳腳往他身上招呼,佟吉海來不及躲避,在昏暗中未看清楚兇手就被毆得全身是傷。眾人將他壓制在地,一隻腳狠狠踩在他的肋骨上。   「他娘的,敢和我薛東盛搶女人!活得不耐煩了!」薛東盛從眾太監身後走出,將腳跟在佟吉海身上轉了數轉,又狠狠吐了口碎沫。「老子我就算不喜歡木都兒,可是一想到那賤女人看著自己的情夫被人這樣蹧蹋,心裡就有說不出的痛快!」   又是一腳,踢得佟吉海都從口中吐出血來。   「應該讓那個自命清高的姑奶奶,瞧瞧他情夫的狼狽樣!你們再餵他飽餐一頓,清早再拖到儲秀宮的花園外,好好讓姑奶奶觀看!」   薛東盛狂笑數聲後猖狂離去,佟吉海雙手護頭,只堪避過要害。卻從隙縫之間,看見天際一顆星子停在心宿星盤之間,紅光妖異,亮度忽明忽減。   「……天星逆行,大人易政,主去其宮,是熒惑守心!熒惑守心之兆啊!」佟吉海浸淫天象多年,也是首次見聞傳說中主厄的災星,星羅棋布重新現於腦海中。「天下必有大事發生,必有大事!這次不可能出錯,不可能……」   佟吉海一邊承受拳打腳踢,一邊望向天際痴傻的笑著。 第28章 叛亂   (三十三)   嘉庆十八年九月十五日,皇帝北狩热河之际,天理教林清率两百名教徒假装商人潜入京师,在内应的帮助下,以「顺天保民」、「顺天开道」等旗号起事,直取紫禁城,攻入东华门、西华门,史称癸酉之变。   事情的发生总是没有预兆,如同九月十五这日木都儿所关心的,仅是佟吉海被人殴伤,倒卧于储秀宫之外。   「佟吉海、佟吉海,你醒醒!」木都儿拿手绢沾了些水,擦拭佟吉海嘴角血迹,正想着是否要唤人过来时,忽听见微弱的呼唤。   「姑奶奶不用麻烦,我没事。」佟吉海虚弱的睁开眼,一句话尚说得清楚。   「可是你……」   「只是皮肉伤,没伤到要害。」佟吉海长年在辛者库做粗活,早练就一身粗厚皮肉,加上敬事房太监难免是花拳绣腿,所以就算伤痕处处,但没对佟吉海造成多大内伤。   「天子辖内,到底是谁敢把你打成这样!」   木都儿看起来是真动了气,但佟吉海没把事情闹大的打算,只是靠在石墩上喘气道:「一些小纠纷,姑奶奶若为我出头,误会就更大了。」   「难道你甘愿被人这样欺负?」   「所以我想出宫。」佟吉海看着木都儿,首次露出真诚的笑意。「姑奶奶妳已经帮我许多,接下来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   木都儿一时语塞,前几日她才痛骂佟吉海一顿,更之前佟吉海时常缠着她说些荒谬言论,若她真的是佟吉海的贵人,那么什么才叫灾厄?   「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也知你心中不平,出宫的事若有办法,我会帮你。」   面对蹲在身前的木都儿,佟吉海不自在的擦了擦额头,眼神望向天际。「我昨夜观星,见到天生异象宫中恐有灾变……」   而此刻薛东盛正被一班太监簇拥着走于宫中,昨夜借故教训人,薛东盛更是心情大好。   「今晚我作东,请咱们兄弟一块儿喝酒乐乐。」薛东盛一吆喝,身旁太监无不应声叫好,他更是笑得开怀。教训完佟吉海后薛东盛早喝得醺醺然,连白日行走都还要人搀着。   「说到喝酒……」正待往下说时,东华门前传来一阵打杀声,薛东盛好奇的回头一望,忽见一群暴民持着武器杀入宫中,约有数百之众,声势惊人。   一班太监望见后连忙仓皇而逃,薛东盛虽然吓得酒醒,但早已四肢瘫软,那些平日的酒肉之伴一个个忘了他们口中的「大哥」──薛东盛只见千军万马蜂拥而来,当刀斧落在身上,一切的一切似乎和他平常欺凌弱者时没有不同,只是这次,他已无法发声。   宫中出现乱党的消息很快的传至永寿宫,由于皇上和皇后同往热河,后宫主事者便成了如妃。如妃原本正与湘菱谈心,听闻此变故后,脸色虽然剎白仍镇定说道:「小茗子,养心殿应该还有很多御前侍卫,没跟随皇上去热河,你立刻请他们前来守卫。芊蕊妳带人去东六宫、尔荷妳往西六宫,通知所有妃嫔前来永寿宫避难,天理教的乱党一时之间应该还未攻进来,所以我们一定要保持镇定,不可以自乱阵脚,就算他们攻进来,我们还有御前侍卫和宫中壮丁保护,永寿宫是宫中最安全的地方,传告众人千万不要慌张走避以及轻率离开。」   尔荷芊蕊领命离去后,如玥又再指挥众人,何处窗口该封、何处该做布置,尽是井井有条临危不乱,众人见了也如同吃了定心丸,一时倒也不惧乱臣贼子。   东西六宫妃嫔也陆续被护送至永寿宫,如玥一一关照后,见寿康宫的淑贵太妃和恭太嫔已到,独独不见宛琇,一阵心慌感油然而生,连忙对尔荷问道:「淳贵太妃呢?」   尔荷虽知如妃早会有此一问,回答却仍吞吐不前,倒是恭太嫔做了回答。「淳贵太妃娘娘近日似乎心情不佳,整天独自离开寿康宫,今天一早就不见她了。」   其实尔荷一到寿康宫未见着淳贵太妃,便已能想见如妃担心着急的模样,若是如妃在场,定会叫她不顾其他只求找到淳贵太妃,尔荷却是一个狠心一咬牙,只叫所有人撤出寿康宫。尔荷当时的想法直接简单──若淳贵太妃不在,全部麻烦都会消失!钮祜禄家族不用再担心名誉受损,娘娘也不用整日烦忧,她只要适时忽视这件事,等到了永寿宫,一切已成定局。   却未曾想,永寿宫内如妃竟冷冷望向她来,眼神似明了一切。   「我要去找宛琇!」如玥一个转身,吩咐道:「淑贵太妃,麻烦妳安顿这些女眷,坐镇永寿宫中,芊蕊会在身边帮手。我不能让宛琇一个人在宫中,我要找到她──」   「娘娘,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出去太危险了!」芊蕊连忙劝阻,如玥仍是坚持。尔荷想上前,却被如妃一个眼神瞪得动弹不得。   「我只有这个妹妹,我不能失去她。」如玥毅然转身,一只手拉住了如玥衣袖。   「娘娘如果要一意孤行,就让我同去,起码大家有个照应。」   回眸顾盼,只见湘菱仍不愿放手,对如玥坚定吐出几个字:「湘菱生死相随。」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畅音阁的二楼戏台上,淳太妃极目远眺。昔日金粉处,帝王将相在此转过多少轮回,她充满野心的想过有朝登上戏台,能唱出一出怎样的大戏?   如今身为贵太妃的她,有多少人得在其下臣服,但她将眼神抛向台下,已有人翩然离席。她只想留下那个人,这也行不得吗?   任由锣鼓声渐杂沓纷乱,半生之前和半生之后究竟有何差别,她依然在问着:她为了谁演?为了谁唱?   「娘娘,奴婢终于找到妳了,快点下来!」   听起来是佑香声音,宛琇本不想理会,但一声急过一声的催促,让她终究不耐烦的往下一望。「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外面这么嘈吵?」   且说如玥携同湘菱出了永寿宫后,边一路躲藏边找寻宛琇踪迹,终于在偏殿处见着同样寻着宛琇的佑香。猜测几个去处后,佑香终于想到贵太妃娘娘可能在畅音阁,三人一道前往,果然在二楼阁上见着宛琇身影。   「佑香,妳和那个人一起来是作什么?」   见宛琇仍是一副不领情的模样,佑香大声唤道:「天理教的乱党闯进来了,奴婢刚才好不容易才避开了几个。贵太妃娘娘,其他主子都已齐集在永寿宫!」   「宛琇,妳快跟我回永寿宫──」危难当头,如玥眼中只有宛琇,几番顾不得湘菱拉阻便要冲上楼去。   宛琇远远望见,终究出声喊道:「妳不用上来。」   佑香早三步并作两步到了畅音阁上,牵着淳贵太妃下来。如玥一把抓住宛琇,便要离开。「我们现在回永寿宫,姐姐不会再放开妳。」   任人一路牵着,如玥丝毫未注意到宛琇的反常。待至宫门交界处,四人躲于转角处窥伺情况。   「娘娘,两边都有乱党和士兵正在交战。看来为今之计就只有走右路,穿出御花园,直取神武门。」湘菱想了会儿,说道。   「妳的意思是要离宫?」   「乱党入宫,禁宫就是火头,守军未到,乱事一时难以平息。既然也回不了永寿宫,倒不如离宫暂避风头吧。」   如玥看着宛琇,思量后做出回答。「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相信皇上一定会明白我们情非得已。」   正欲离开时,宛琇忽地大力甩开如玥的手。如玥不解,却只见宛琇神色如寒冰,冷意弥漫眼眸当中。「做什么?宛琇,妳是不是不舒服?」   宛琇只冷冷吐出一句。「我不走。」   「现在出去暂避,才有一线生机。」   「生机?要走妳自己走。」   「宛琇,妳不是一直认为被困在红墙内这么多年,是活守寡。在这里度日如年吗?为什么现在妳反而对宫中有所留恋?」如玥下意识的望向湘菱,却见湘菱也一脸费解。   宛琇昂起头,看着眼前一道高过一道的宫墙。「在这宫中,活得多了无生趣,我还可以对自己说:我钮钴禄宛琇,一生被命途所欺。受困在这堵红墙,起码有一个借口,可以让我去怨,让我去恨。」   如玥不知宛琇又遇到何事,仍是急捉住对方的手。「就算是想怨想恨,妳也要留下自己的性命才有资格。」   宛琇狠狠甩开!「我的性命根本就没有人在乎,他们在乎我,由此至终只因为我是贵太妃这身份!」   湘菱却忍不住出声。「淳贵太妃,如妃娘娘就是因为担心妳,才冒险离开永寿宫,她又怎么不在乎妳?」   「她在乎的只是家族的名声,徜若她置我于我不顾,她怕我一旦被暴徒□□,会落得个不贞不洁之名,会使家族蒙羞──」   这些话语如箭穿心,如玥激动反问:「到了这一刻,妳还认为我为妳所做的一切,不是出于对妳的关心?」   倔强看着如玥,宛琇扬高下颚意图将这身影甩出眼底。「妳认为以我们姐妹之情,妳会舍身相救吗?恐怕妳只是想我死得其所吧!」   ──终于狠狠挨了一巴掌!   「宛琇,妳到底要任性到几时!」如玥掏空了心,声嘶力竭的吶喊着。「我知道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来……我知道妳觉得自己年轻守寡,对着我心里不舒坦,所以妳刻意疏远,我谅解;妳觉得自己活受罪,是因为我当年称病退选,所以对我肆意抹黑诬蔑,我容忍;当雍贵太妃死后,妳变本加厉,故意挑战宫中规矩,我也只能一直担心。我们两人不算是姐妹情深,我们甚至称不上和睦相处,但是始终血浓于水,妳是我的妹妹!」   如玥声音渐哑,如松去的弦。「我为了保妳周全,妳知不知道我做了多少违心的事?我牺牲了多少无辜的人?当中甚至有一些是向我交心的,是跟我同喜同悲的。」   一旁湘菱却是听得面色愈趋凝重,深深望向如玥。   如玥已说至泫然欲泣,宛琇依是那副冷酷面容。「既然妳认为妳为了我,受了这么多委屈,妳以后不用再担心我──以后、以后也不用再担心我!」 第29章 東華門   (三十四)   如玥眼泪簌簌流下,在朦胧之中只见宛琇渐行渐远,不论何时何处,她只想拉着宛琇,但宛琇这番言行是一刀插入她的心,任她鲜血淋漓也弃之不理。如今她肝肠已碎,哪有力气再去挽回宛琇?   「娘娘,娘娘……」湘菱见如妃瘫坐于地,口中只喃喃念着宛琇之名,泪水失神的自两颊流下,不由得努力唤道:「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暴徒随时会来,娘娘我们快走!」   湘菱用力搀起如妃,拉着人跌跌撞撞穿过御花园。繁花已然潦倒,在穿过一片荒芜后,巍峨的东华门耸立于眼前。   过往,宫廷重门深闭,锁住种种青春包裹层层流言,人和人之间戴着面具谁也看不清谁。如今红墙一角崩塌,外头未曾拂进的风呼呼灌入,消逝的生命狼藉于繁华的铺金地,湘菱和如玥站在颓圮之前,在死亡和生机的一线之隔间。   「娘娘,东华门就在眼前,我们赶快出宫。」湘菱拉着如玥,后者却停下脚步,倏地放开湘菱的手。   心底一凉,湘菱不安的回头望向如玥。   如玥已止住了泪,但盈着水气的眸光竟显得幽深如寒潭。如玥凝视湘菱,一字一句清楚问道:「湘菱,妳为何要欺骗我?」   「娘娘……」   「妳和宛琇,根本没有关系。」   「娘娘,如果妳不想到永寿宫,也得找一处避难,否则遇到那些暴徒该怎么办?」佑香紧跟在宛琇身边,不时关注四周动态。当时她见淳贵太妃转身离开,未及多想连忙跟上,倒也带着娘娘避开不少麻烦。   「不用管我,妳也走得远远的就好。」宛琇眼中已看不进去其他,甚至对佑香的关心也未加响应,失魂一般走于宫中。   偏偏此时祸不单行,两三个暴民刚进一处宫殿洗劫完,出来正巧撞见宛琇主仆──   「娘娘快走!」佑香拉着宛琇便要往回跑,后头暴民已追了上来,似乎清晰可闻后头的呼吸声,宛琇才真正感到害怕心慌。   佑香眼看刀即将落下,整个人扑在宛琇身上,无论如何也想护主子一个万全。却没预料中的疼痛,一阵刀剑相错声乍响,佑香回身睁眼一看,其中一名恶徒已被佟吉海从背后砍倒在地,另外两人正与之缠斗。   「娘娘妳有没有怎样?」木都儿也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揽住宛琇臂膀在耳边急切问道。   感受耳畔殷切呼唤,宛琇睁开眼怔怔看着木都儿,一时似有火光燃起,下一瞬却已落入冰狱之中。   「妳来做什么!」打掉木都儿的手,宛琇挺直了背站起,已见此刻佟吉海杀退另外两人,却是冷笑出声:「挺好的嘛,跟着情人双宿双栖,妳想嫁给佟吉海的话本宫可以做主,妳现在就跟本宫说一声……」   「眼前这场景妳还要如此!」木都儿冷了脸,严肃的沉下声音:「妳看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暴徒来犯,如妃娘娘却为了找妳冒死出了永寿宫,妳有看到路上多少的尸首吗?妳难道不怕其中有一具就是如妃?!」   天理教徒杀进宫中的消息,远在花园中的木都儿是最后才听闻,她猜测如今宫中兵力应会集中于永寿宫,便想和佟吉海一同前往,半途却听见如妃和淳贵太妃皆尚未返回永寿宫之事,便改变主意在宫中四处搜索,竟真寻到了淳贵太妃。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人,难道娘娘真要等到阴阳相隔的那天才后悔痛失天伦至亲,未曾珍惜在一起的时光?!」木都儿一个激动下,险些站不稳脚步,方才痊愈的病体仍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情绪。   宛琇伸手一扶,才发现木都儿近日着实消瘦一圈,瘦骨嶙峋硌得宛琇生疼,嘴上仍强硬道:「本宫要做的事,不用妳管!」   「我现在要去找如妃娘娘,这是我储秀宫的职责,娘娘妳不愿去也罢。」木都儿放开宛琇的手,残阳洒落于身,与瞳眸中的神采相互辉映。「一个人如果一辈子只会抛弃人或怨人抛弃,不愿向前跨出一步,她也只能一生自困于红墙中,不论眼前有多美丽的景色都视而阙如。可是在木都儿心中的钮祜禄宛琇,永远不是这种人。」   木都儿的肯定神色,崩落了宛琇心中一直筑起的红墙,墙里有个害怕哭泣的女孩儿,是十来岁时的她。墙中关起她对如玥有过的钦慕和喜爱,是她对如玥撒娇时露出的欢欣神采,是她多想唤着姐姐一遍又一遍……她只是害怕再一次被姐姐抛弃,又被姐姐一人留下面对茫然无知的未来。所以她要先推开如玥,只有推开如玥之后才不会受到伤害;只有憎恨如玥,她才能掩盖心中那份不断想与之接近的喜欢。   一直以来她想要的,是姐姐的一声道歉,是姐姐的一句珍惜,她为此编织了各种场景和数不清的流言,却从未站在面前、当面问过姐姐进宫的真相。她只顾怨,只顾恨,听任物换星移墙内的女孩儿始终嘤嘤啜泣,如今的她还认得当年那女孩儿吗?──省悟这点的宛琇拉着佑香,嘴角挤出一抹微弧。「我要去找我的姐姐,如玥。」   「妳和宛琇,根本没有关系。」如玥已然想得清楚。「沿路上妳和宛琇的眼神全无交集,若一切真像湘菱妳早前所言,宛琇不可能对妳这么冷漠。湘菱,妳为什么要骗我?」   眼望如玥清醒模样,良久,湘菱终于泄出一声轻笑。「没错,我是在骗妳。」   虽然早已猜到答案,但由湘菱亲口证实,如玥仍是不敢置信。「湘菱我实在不知,妳为何要谎称妳和宛琇……」   「那娘娘又为何要用妳和淳贵太妃之间的事骗我?」撕下伪装,湘菱眼神冷硬。「娘娘引我入情彀当中,只为了妳和淳贵太妃之间的恩怨。既然娘娘能这么做,为何我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湘菱所言句句在理,如玥一时竟找不出话来辩驳。   「妳和淳贵太妃,任意摆弄我和木都儿的人生,难道只因为我们是下人,就得成为主子的玩物吗?妳不敢对淳贵太妃言明,却拿我当做代替品,对我说出妳那些不可告人的想法,为什么是我?如玥妳为什么选择我?!」湘菱寸寸进逼,眸中含怨。「妳知道我有多憎恨妳吗?夜半人静,我的心却总是不得安宁,我为何要陷入在妳的故事里,妳凭什么这般自以为是!」   「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报复妳,看妳在我的故事里听得如痴如醉,看妳为了心中幻影忧心伤神,妳终于能体会别人的痛苦了吗?不,还不够,妳得为这一切负责!」   见湘菱步步逼来,如玥简直退无可退,一个跄踉,如玥竟是踩到地上尸骸。   「妳用一个个谎言构筑起的世界,我就用谎言一个个还给妳!我只求妳所求而不能得,愿妳所愿而不能偿!」怨到了深处是恨,湘菱的恨意如塌毁的红墙再也阻挡不住,全发泄在如玥身上。倏地湘菱双眼睁大,双手用力推向如玥肩膀──   作者有话要说:  求妳所求而不能得,願妳所願而不能償,其實有兩種斷句法…… 第30章 聽說   (三十五)   如玥身子向后倒去,在天与地崩转的瞬间,一枝箭从如玥眼前划过,当她目光追至箭尖时,其已决裂地没入湘菱的胸膛!   湘菱一口血喷了出来,如断线风筝整个人往前栽去,如玥慌忙半爬向前,攫住湘菱身子。   「湘菱……湘菱……」不断涌出的鲜血沾满整双手,如玥按住湘菱伤口,不断在耳际呼唤。「妳要撑下去!等下侍卫就来了……我现在就派人去找太医……」   「如……如玥……」湘菱用力抬起手,却是要拨开如玥。「快……快逃!」   「不,我不走!」如玥紧抓着湘菱,用力吼道:「妳不是一直很恨我吗?为什么要救我?!」   「我的确恨妳,恨妳给了我一场美梦,偏偏它只是一场梦……」湘菱咬破自己的唇,保留最后一丝清明神智,她看着如玥,目光渐趋迷离。「永远转不动的绿瓦青砖,为何有了这深红……如玥,妳有看见这一大片红色吗?」   「不要再说了!」如玥死死抱住湘菱,血色染遍衣袖终融而为一。「湘菱妳不会死,妳要说什么我都会听着,等妳好了再和我说,我会一直在这……」   「──二娘、二娘!」   一阵心焦呼唤传进湘菱耳中,湘菱不用睁眼,也可以看见木都儿难过的泪眼。「木都儿……」   见湘菱微微伸手,木都儿急忙扑上前去握住。她和佟吉海一路寻来,就在东华门前看见如妃和湘菱,佟吉海协同赶来的待卫阻挡暴徒的攻击,她奔上前去却见着最不愿意见的画面。「二娘我让佑香去找太医来,妳不会有事,妳答应过我要一起出宫的!」   「我说过很多谎话骗妳,对不起。但我是真心的……」再也看不见如玥神态,湘菱眸光逐渐涣散,手指却紧攫住木都儿掌心,似乎要把道歉深深鑴刻。「答应我,带我出宫,我们说过要去看更多风景……」   木都儿哽着泪水,认真承诺:「二娘……湘菱,我答应妳。我们不只回保定,还要去江南,还要去很多很多地方。」   当遗憾终得所偿,湘菱嘴角含笑,手臂从众人眼前滑下,落土尘埃──   木都儿将身子埋于湘菱胸前,止不住嚎啕大哭,身边的如玥更是失了神,呆滞的跪坐于地,泪水无自觉的自两颊汹涌流出。   始终在一旁观看的宛琇被眼前场景撼动,她先看了看木都儿,再把目光转向如玥,终于艰难地蹲下身子,按住如玥双肩。「姐姐,不要伤心了。」   如玥的泪水还是不住落下,对于宛琇的呼唤充耳不闻。   宛琇也难过起来,她拉着如玥靠向自己身上,同样落下泪来。「姐姐对不起,宛琇不会再和妳闹脾气了,不会再让妳觉得委屈了……」   除了些许伤亡,天理教叛乱很快被宫廷军士平息,二皇子绵宁因指挥平定乱事获得圣上青眼以待,同时辛者库人佟吉海因保护淳贵太妃和如妃有功,也特赦免除罪藉得以出宫,竟恰巧应证了当日的贵人预言。   这日宛琇坐于寿康宫中,神情郁然。   「木都儿特来向淳贵太妃辞行。」木都儿立于堂前,一身平民装束已要出宫。动乱过后,木都儿立即修书热河表明离宫之意,皇后体恤木都儿心情不再强留其于宫中,年底一至,木都儿果真决定离开。   「妳真的要走了?」宛琇盈盈望向木都儿,只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句话来说。   「我不会听从我爹的安排,让他一手包办婚姻大事。」木都儿摸了摸腰际香囊,嘴角隐约露出笑意。「我答应过二娘,要带她去天底下所有美丽的地方看那儿的风景,我想多花点时间陪她。」   「木都儿,我……」宛琇调整了呼吸,才开口说道:「我喜欢妳,妳真的不能考虑留在宫中?」   「娘娘如今说话坦率多了。木都儿希望娘娘对心中重要的人,说话都能如此坦诚。耳里不再误解他人之意,说话得见真心,便不会再有误会。」木都儿最后一次行礼宫规,临走前又回头道:「娘娘之于木都儿,是特别的人。木都儿永远会记得寿康宫,记得如今我看见的女子。」   听闻此语宛琇忍不住起身,走到跟前。「所以妳就这样走了?连些东西也不留下?」   见宛琇目光落向腰际的香囊,木都儿突然牵起宛琇的手,引导对方望向自己眸中。「妳当初需要香囊,是为了找个依靠,如今这颗心已被治愈。比起虚幻的香气,在身边见得到触得到的人,才是娘娘妳应该要珍惜的。」   「可是我……」   「娘娘,不如相忘于江湖。」   木都儿抽出手,决然告别。宛琇望着木都儿的身影,视线逐渐成了干涸的水源,宛琇只能抚着心口,一声叹息响彻在空荡荡的寿康宫中。   当木都儿走出宫门,回首再望向包覆一切荣华富贵的红墙,耳边彷佛有着叹息,她仍是选择转身。   「二娘,我们走了。」   红墙之内亦有冷森可怖处,多日以来如玥如丧心魂,将永寿宫生生地整成了游魂之所。   绣鞋声响起,宛琇走进室内,见如玥蜷曲于床畔一角,她亦坐在床沿,拿起手绢帮姐姐擦拭脸庞。「姐姐,我是宛琇,妳听见我说话吗?宛琇现在已想时刻陪在妳身边。」   「谎言,这一定是谎言……」如玥忽地冷笑起来,接着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宛琇怎有可能喜欢我,湘菱又怎么可能会原谅我……」   「木都儿已经带着湘菱离开,她们过得很幸福,临走前还来向我辞行。」宛琇已决定不再说谎,却不忍见姐姐如此伤痛。轻叹一声,宛琇在如玥耳边字字轻诉:「宛琇喜欢的一直是姐姐,从十六岁那年,就一直喜欢着,姐姐还记得进宫前后的那段往事吗……」   「……只要姐姐走出恶梦,只要姐姐能再看着宛琇,宛琇不会再让姐姐难过了。」   听闻哭声,如玥回过头望向宛琇,那么温柔的宛琇倚在她怀中,那是多少年来想梦见的场景?一滴眼泪从如玥眸中落下,就算心早是千疮百孔,但它依然会为着宛琇而跳动。   为情而死,又因情而生,纵然是已到炼狱,她仍放不下这个妹妹。如玥神情恍恍,一声绵长低吟──   「宛琇。」   -------------------------------------   「姐姐,怎么说出如此故事?」   寿康宫内,淳太妃一杯茶端在手上早已发凉,少见喜怒的脸庞露出深深疑惑。   对座如妃倒是一笑,说道:「后宫来日方长,姐姐也只是讲个故事打发时光。但须谨记情感由来变化无端,唯有姐妹之情方得绵长。」   「只是这故事里,姐姐把自己形容得……」宛琇想找出适当词语,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不会伤人。   正僵持间,如妃自行开口:「妹妹是想说姐姐把自己形容得佛口蛇心吗?还是怨姐姐把妹妹说得如此任性?」   「妹妹不是这个意思,也无责怪之意。」   「我知妹妹禀性良厚,才得先帝册封一淳字。」如玥虽是如此说着,倒也不见任何开心之情。   「姐姐莫说笑,妹妹听闻这故事结局有些感伤。」好不容易宛琇喝上了茶,放下杯盏后又问道:「只是世间,真有这种情感?」   听到此句,如玥却笑了。「宛琇所指的是何种情感?」   红霞飞至颊上,宛琇垂下目光一会儿后才抬起,柔柔望着如玥。「姐姐说的这些,莫不是诳语?」   「《还魂记》里有言:『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只要妳相信,就是真的。」如玥手指微探杯身,忽敛起蛾眉。「尔荷这茶已经凉了,怎能再喝?帮淳太妃也换杯茶来。」   「姐姐还不打算离开?」   「妹妹怎一心想赶姐姐走?」如玥望向宛琇,眸中似有戏谑。「此时天色尚早,不如姐姐再说个故事给妳听?」   宛琇回望如玥,眼中情绪深不见底,却已然开口。「只要是姐姐讲的都好。我听,妳说──」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